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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望的距离_周国平-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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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等于说,从来不曾有过。”对于浮士德的每一个理想主义行为,靡非斯特都在一旁作出虚无主义的注解。从靡非斯特对浮士德的嘲讽中,我们难道听不出歌德的自嘲?

    过去等于全无。生命一旦结束,就与从来不曾活过没有区别。浮士德式的灵魂之所以要不安地寻求,其隐秘的动机正是为了逃脱人生的这种虚无性质。“永恒之女性,引我们飞升。”那个引诱我们不知疲倦地追求的女性,名字就叫永恒。但是,歌德说得明白,这个女性可不是凡间女子,而是天上的圣母、女神。所以,我们一日不升天,她对于我们就始终是一个可望不可即的幻影。

    精神一面要逃避无常,企求永恒,另一面却又厌倦重复,渴慕新奇。在自然中,变是绝对的,不变是相对的。绝对的变注定了凡胎肉身的易朽。相对的不变造就了日常生活的单调。所以,无常和重复原是自然为人生立的法则。但精神不甘于循此法则,偏要求绝对的不变——永恒,偏难忍相对的不变——重复,在变与不变之间陷入了两难。

    其实,自然中并无绝对的重复。正如潮汐是大海的节奏一样,生命也有其新陈代谢的节奏。当生命缺乏更高的目的时,我们便把节奏感受为重复。重复之荒谬就在于它是赤裸裸的无意义。重复像是永恒的一幅讽刺画,简直使人对永恒也丧失了兴趣。对于那些不安的灵魂来说,重复比无常更不堪忍受。精神原是为逃脱无常而不倦地追求永恒,到后来这不倦的追求本身成了最大需要,以致当追求倦怠之时,为了逃脱重复,它就宁愿扑向无常,毁灭自己。歌德在回忆录里谈到,有个英国人为了不再每天穿衣又脱衣而上吊了。拜仑指出有一些狂人,他们宁可战斗而死,也不愿“捱到平静的老年,无聊而凄凉地死去”。许多大作家之所以轻生,多半是因为发现自己的创造力衰退,不能忍受生命愈来愈成为一种无意义的重复。无聊是比悲观更致命的东西,透彻的悲观尚可走向宿命论的平静或达观的超脱,深刻的无聊却除了创造和死亡之外别无解救之道。所以,悲观哲学家叔本华得以安享天年,硬汉子海明威却向自己的脑袋扳动了他最喜欢的那支猎枪的扳机。

    但是,我要说,一个人能够感受到深刻的无聊,毕竟是幸运的。这是一种伟大的不满足,它催促人从事不倦的创造。尽管创造也不能一劳永逸地解除深刻的无聊,但至少可以使人免于浅薄的无聊和浅薄的满足。真正的创造者是不会满足于自己既已创造的一切成品的。在我看来,一个人获得了举世称羡的成功,自己对这成功仍然不免发生怀疑和厌倦,这是天才的可靠标志。



 1991 2 从“多余的人”到“局外人”

    自古以来,人一直在向世界发出呼唤,并且一直从世界得到回答。事实上,人是把自己的呼唤的回声听成了世界的回答。可是,直到一个多世纪前,人才对此如梦初醒。于是,一个新的历史时代拉开了帷幕。

    一个能够回答人的呼唤的世界,实际上就是一个上帝。现在,世界沉默了,上帝死了。

    当人的呼唤第一次得不到世界的回答,世界第一次对之报以毛骨悚然的沉默的时候,人发现自己遭到了遗弃。他像弃妇一样恸哭哀号,期望这号哭能打动世界的冰冷的心。但是,覆水难收,世界如此绝情,只有凄厉的哭声送回弃妇自己耳中。

    这时候走来一位哲学家,他劝告人类:命运不可违抗,呼唤纯属徒劳,人应当和世界一同沉默,和上帝一同死去。

    另一位哲学家反驳道:在一个沉默的世界上无望地呼唤,在一片无神的荒原上孤独地跋涉,方显出人的伟大。

    渴求意义的人突然面对无意义的世界,首先表现出这两种心态:颓废和悲壮。它们的哲学代言人就是叔本华和尼采。

    还有第三种心态:厌倦。

    如果说颓废是听天由命地接受无意义,悲壮是慷慨激昂地反抗无意义,那么,厌倦则是一种既不肯接受、又不想反抗的心态。颓废者是奴隶,悲壮者是英雄,厌倦者是那种既不愿做奴隶、又无心当英雄的人,那种骄傲得做不成奴隶、又懒惰得当不了英雄的人。

    厌倦是一种混沌的情绪,缺乏概念的明确性。所以,它没有自己的哲学代言人。它化身为文学形象登上十九世纪舞台,这就是俄国作家笔下的一系列“多余的人”的形象。“多余的人”是拜仑的精神后裔,这位英国勋爵身上的一种气质通过他们变成了一个清楚的文学主题。

    我把厌倦看作无聊的一种形态。这是一种包含激情的无聊。“多余的人”是一些对于意义非常在乎的人,但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找不到他们所寻求的意义。当世人仍然满足于种种既有的生活价值时,他们却看透了这些价值的无价值。因此,他们郁郁寡欢,落落寡合,充满着失落感,仿佛不是他们否定了既有的意义,倒是他们自己遭到了既有意义的排斥。这个世界是为心满意足的人准备的,没有他们的位置。所以,他们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人”。

    从莱蒙托夫的《当代英雄》出版、第一个“多余的人”形象皮却林诞生之日起,恰好过了一个世纪,加缪的《局外人》问世。如果把默索尔对于世间万事的那种淡漠心态也看作一种无聊,那么,这已经是一种不含激情的无聊了。从“多余的人”到“局外人”,无聊的色调经历了由暖到冷的变化。

    人一再发出呼唤,世界却固执地保持沉默。弃妇心头的哀痛渐渐冷却,不再发出呼唤。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一个负心汉,因为负心犹未越出可理解的范围。这个世界根本就不可理解,它没有心,它是一堆石头。人终于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荒谬的世界。

    笼罩十九世纪的气氛是悲剧性的,人们在为失落的意义受难。即使是叔本华式的悲观哲学家,对于意义也并非不在乎,所以才力劝人们灭绝生命的激情,摆脱意义的困惑。然而,悲观主义又何尝不是一种激情呢。到了二十世纪,荒诞剧取代了悲剧。对于一个荒谬的世界,你有什么可动感情的?“局外人”不再是意义世界的逐儿,他自己置身于意义世界之外,彻底看破意义的无意义,冷眼旁观世界连同他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遭际。不能说“局外人”缺乏感情,毋宁说他已经出离感情范畴的评判了。

    试以皮却林和默索尔为例作一个比较。

    爱情从来是最重要的生活价值之一。可以相当有把握地断定,厌倦爱情的人必定厌世。皮却林确实厌倦了。他先是厌倦了交际场上那些贵妇人的爱情。“我熟悉这一切——而这便是使我感到枯燥乏味的原因。”后来他和一个土司的女儿相爱,但也只有几天新鲜。“这蛮女的无知和单纯,跟那贵妇人的妖媚同样使人厌倦。”他在爱情中寻求新奇,感到的却总是重复。他不可能不感到重复。厌食症患者吃什么都一个味。

    然而,这个厌食症患者毕竟还有着精神的食欲,希望世上有某种食物能使他大开胃口。对于皮却林来说,爱情是存在的,只是没有一种爱情能使他满足而已。默索尔却压根儿不承认有爱情这回事。他的情妇问他爱不爱她,他说这话毫无意义。皮却林想做梦而做不成,默索尔根本不做梦。

    皮却林对于爱情还只是厌倦,对于结婚则简直是深恶痛绝了:“不论我怎样热烈地爱一个女人,只要她使我感到我应当跟她结婚——再见吧,爱情!我的心就变成一块顽石,什么都不会再使它温暖。”这种鲜明态度极其清楚地表明,皮却林还是在守卫着什么东西,他内心是有非常执著的追求的。他厌倦爱情,是因为爱情不能满足这种追求。他痛恨结婚,是因为结婚必然扼杀这种追求。他终究是意义世界中的人。

    默索尔对结婚抱完全无所谓的态度。他没有什么要守卫的,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他的情妇问他愿不愿结婚,他说怎么都行,如果她想,就可以结。情妇说结婚可是件大事,他斩钉截铁地回答:“不。”由于他否认爱情的存在,他已经滤净了结婚这件事的意义内涵,剩下的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空洞形式。在他眼里,他结不结婚是一件和他自己无关的事情。他是他自己婚姻的“局外人”。

    其实,何止婚姻,他的一切生活事件,包括他的生死存亡,都似乎和他无关。他甚至是他自己的死的“局外人”。他糊里糊涂地杀了一个人(因为太阳晒得他发昏!),为此被判死刑。在整个审判过程中,他觉得自己在看一场别人的官司,费了一番力气才明白他自己是这一片骚动的起因。检察官声色俱厉地控诉他,他感到厌烦,只有和全局无关的某些片言只语和若干手势才使他感到惊奇。律师辩护时,他注意倾听的是从街上传来的一个卖冰棍小贩的喇叭声。对于死刑判决,他的想法是:“假如要死,怎么死,什么时候死,这都无关紧要。”他既不恋生,也不厌生,既不惧怕死,也不渴求死,对生死只是一个无动于衷。

    皮却林对于生死却是好恶分明的。不过,他不是贪生怕死,而是厌生慕死。他的朋友说:“迟早我要在一个美好的早晨死去。”’他补上一句:“在一个极龌龊的夜晚我有过诞生的不幸。”他寻衅和人决斗,抱着这样的心情等死:“我就像一个在跳舞会上打呵欠的人,他没有回家睡觉,只是因为他的马车还没有来接他罢了。”对死怀着一种渴望的激情,正是典型的浪漫情调。和默索尔相比,皮却林简直是个乳臭未干的理想主义者。

    皮却林说:“一切在我都平淡无味。”他还讲究个味儿。他心中有个趣味标准,以之衡量一切。即使他厌倦了一切,至少对厌倦本身并不厌倦。莱蒙托夫承认,在他的时代,厌倦成了一种风尚,因而“大多数真正厌倦的人们却努力藏起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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