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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官和他的刽子手-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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裤,从前大概是一套常礼服的裤子。脚上套一双旧便鞋。他痴呆地凝视着前
方,而我隔着老远就闻到了他嘴里的酒气,是苦艾酒的气味。石凳周围的石
块路面上香烟蒂头扔了一地,飘浮在积雪融化的脏水中。

“你好!”我听到局长有点犹豫不决地对那个人说,“请加足油,要上
等货。再把玻璃窗也给擦一擦。”然后转身对我说,“我们进去吧。”

这时我才注意到,在那独一无二的窗口上挂着酒店招牌,一块红色的洋
铁皮圆牌。大门上写着名字:“玫瑰园”。我们踏进一条肮脏的走廊,一股
烧酒和啤酒臭气迎面而来。警察局长在我前面走,推开一扇木头门,他显然
熟悉这个地方。酒吧间里摆设简陋,光线不足,只有几张粗糙的桌子和板凳,
墙上张贴着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电影明星照片。奥地利广播电台正在播放梯罗
尔的股票和物品价格,几乎看不清楚柜台后面站着一个瘦瘦的妇女。她穿着
一件晨衣,一边抽烟,一边洗杯子。

“两杯牛奶咖啡,”警察局长吩咐。

这个妇女倒咖啡的时候,从隔壁房间进来一个衣饰不整的姑娘,我初初
一看估计她大概三十岁左右。

“她只有十六岁,”警察局长向我喃喃说。

姑娘过来伺候我们。她穿一条黑裙子,白衬衣的纽扣只扣了一半,胸部


扁平,身上很不干净。她的头发像酒吧后面那个女人一样也是金黄色的,尚
未梳理过。

“谢谢,安妮玛丽,”警察局长说,把钱放在桌子上。姑娘没有答话,
也不道谢。我们默默无言地喝着。咖啡难喝极了。警察局长点着了一支香烟。
奥地利广播电台播送着水位上涨的消息,姑娘溜进了隔壁的黑屋子,我们看
见里面有些白色的东西在闪光,肯定是一张没有铺好的床。

“我们走吧。”警察局长提议说。

到外面后,他看了一眼油泵上的数字。老头已给汽车加足了油,也把车
窗擦干净了。

“下回一起给吧。”警察局长告别时说,他那困惑的目光又一度落在我
的眼里。老人这次也没有答复他,而是重新坐回到长凳上,痴呆而绝望地瞪
视着前方。当我们走近奥佩尔牌轿车时,再次转过身来,这时,老人突然握
紧了拳头,一边摇晃着拳头,一边低声诉说着什么,反反复复就是几个字,
脸上焕发出一种无法估量的信念。他说的是:“我等着,我等着,他会来的,
他会来的。”




后来,当我们驰越凯仑茨山口时,路面又重新结冰了,在我们身下躺着
瓦伦湖,闪光,冰冷,怀着敌意。安眼药片所导致的沉重疲乏感又重新发生
作用,我脑子里泛起了一种对于威士忌酒腾云驾雾股滋味的回忆,一种好似
在无边无际、毫无意义的梦境中滑行的感觉。这时候,H 博士开口道:说真
的,我对侦探小说从来评价不高,很遗憾你竟也从事此项工作。这纯粹是白
白浪费时间。你昨天晚上的报告中所讲的东西,无疑是值得一听的;由于政
治家们把事情搞得这么糟糕——这种事我最清楚了,因为我自己就是其中的
一员,我是一个国会议员,这你大概是知道的(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在极度
疲倦之下,我听他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似的,我像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野兽
般地倾听着)。当政治家把事情搞得这么糟的时候,人们只能指望警察局至
少懂得如何维持社会上的秩序。我必须承认,我自己也设想不出有什么比这
个稍好一些的希望。令人感到讨厌的是,所有的侦探小说都是骗人的。我还
不得不指出这样的情况:小说中所有的罪犯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因为我看
编造这些美丽的故事纯粹是道德上的需要。它们和别的有助于巩固国家的谎
言一样有用,就像那句虔诚的格言,说什么恶有恶报,其实人们只须观察一
下周围的社会,便可以发现这句话有没有道理了。但是即使仅仅出于商业原
则,我也愿意不去追究,因为每一个公众,每一个纳税人都有权得到他的英
雄人物及其美满结局,为了满足这种需要,我们警察局和你们创作界都同样
具有责任。不过,我对你们小说中的情节实在头痛得很。小说骗人骗得也未
免太荒唐,太不要脸了。你们所构思的情节,逻辑性太强,好像在下象棋,
这是罪犯,这是被害者,这是同谋犯,这是聪明绝顶的大侦探。侦探只需要
知道规则,像照棋谱下一盘棋那样,他就可捕获罪犯,让正义取得胜利了。
这种杜撰使我极为愤慨。现实生活中只有部分事物具有逻辑性。当然,恰恰
是我们警察人员不得不依据逻辑进行工作,科学地进行工作;但是干扰破坏
我们工作的不利因素实在太多了,因而常常仅仅由于职业上的运气和偶然性
决定我们的成功或者失败。但在你们的小说中偶然性完全不起作用,倘若有
什么东西看上去带点偶然性,那也总是命运或上帝的旨意;自古以来,你们
作家为了戏剧规律而把真理抛在一边。现在,该让你们的规律见鬼去了。每
一件案子绝不会是完全相同的,因为我们并不知道所有必要的因素,而只认
识少量的、往往还是次要的因素。偶然性——这个无法估量的、不能比较的
东西——的作用实在巨大。我们的规律仅仅建立于可能性,建立于统计学上,
而不能建立于因果关系上,它们仅仅适用于一般情况,而不适用于特殊情况。
特殊情况本来就在我们的预测范围之外。我们的侦查手段还不完善,我们越
是想使它更充实一些,就越发感到它不够用。而你们这批耍笔杆子的人却不
用为此操心。你们从来也不写那些我们事实上无法破获,只好回避它,让它
滑了过去的案件。你们仅仅是写你们控制得住的世界。这个世界也许是十全
十美的——哼,谁知道呢?但这样的世界纯粹是个骗局。赶快扔掉这种完美
性吧,倘若你们还想真正做出点成绩来,倘若你们还想接触到问题的本质,
接触现实,像一个男子汉应当做的那样。否则你们将一筹莫展,只好去写那
种毫无用处的文体练习。不过现在我得言归正传了。

你肯定会对今天早晨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感到惊奇。我猜想,首先是对我
这一大套话。一个曾经担任苏黎世州警察局长的人理当观点稳健,但是我老


了,不想再自欺欺人了。我明白,我们的工作很成问题,我们的能力极其有
限,我们非常容易犯错误;但是,我知道,即使我们面临犯错误的危险,我
们仍然必须行动。

其次,你一定对我在这个破烂简陋的加油站停车加油感到惊讶。我还是
马上给你点明算了:那个替我们加油的醉醺醺的老废物以前是我的一个最得
力的下属。老天爷知道,我也算是个内行,可是马泰依却是一个天才,比你
笔下任何一个虚构的大侦探都更有才能。

当H 博士超过一辆壳牌运油汽车后,他慢慢开言道:故事发生在九年以
前。马泰依是我的一个探长,确切些说,就是警察局的一个中尉,因为我们
州警察局用的是军事编制。他和我一样是法理学家出身。他是巴塞尔人,也
在巴塞尔得的博士学位。由于他生性孤僻,最初是一部分和他“公事公办”
打过交道的人,后来连我们大家在内,全都背后叫他“死心眼的马泰依”了。
他一贯衣着整洁,显不出个人特点,拘谨多礼,落落寡合,既不抽烟,也不
喝酒,在职务上极其严厉苛刻,不留情面,成绩固然可观,得罪的人却也不
少。我始终不知道怎么评价他才好。我想我大概是唯一喜欢他的人——因为
我喜欢思想单纯的人,虽然他的缺乏幽默感也常常使我忍受不了。他的头脑
是第一流的,但是由于我们国家的结构过于呆板,使他的头脑也因而变得毫
无感情了。他是一个重视组织机构的人,他把警察局这个机构运用得就像一
把计算尺一样。他没有结过婚,从来不谈自己的私生活,事实上他也没有私
生活。除了工作,他不考虑任何别的东西,他虽然成了卓越的犯罪学家,工
作起来却完全不动感情。他顽强工作,不知疲倦,但是渐渐地他对业务似乎
也感到厌烦了,直至有一天他卷进了一件案子里,这件事突然使他爆发出激
情。

那时马泰依博士正处在他一生事业的顶峰。他那个单位的人和他有一些
矛盾。当时,州政府正在逐渐考虑我的退休问题,也连带想物色一个合宜的
继任者。实际上唯一可供考虑的人选就是马泰依。然而即将宣布的任命遭到
了阻挠,这样的阻挠却是不容忽视的。事情不仅由于他不属于任何政治派别,
也由于本部门的人员可能表示了不同意见。另一方面,上头也不愿意让人说
他们埋没人才。这就说明,为什么约旦王国刚刚要求瑞士联邦政府派遣一个
专家去安曼协助整顿那里的警察局,苏黎世立即推荐了马泰依,而伯尔尼① 
也很快同安曼达成了协议。每一个人都宽慰地松了一口气。连他自己也很乐
意这次任命,不单是职务上的原因。马泰依当时已五十岁,他想,晒晒沙漠
上的太阳也许对身体有好处;他期待着启程,准备坐飞机越过阿尔卑斯山和
地中海,他大概还考虑到这没准是和瑞士的最后一次告别,因为他透露说,
以后要迁移到丹麦和他寡居的姐姐住在一起。他正在卡塞尔纳街州警察局大
楼清理办公桌,这时,却来了一个电话。

① 瑞士首都,这里指瑞士政府。——译注



警察局长又继续讲他的故事。电话里的汇报杂乱无章,马泰依费了很大
劲才把事情弄清楚。电话是他的一个老“顾客”从梅根村打来的。梅根村是
苏黎世附近一个小村子。打电话的人冯·龚登,是一个小商贩。马泰依对自
己留在卡塞尔纳街的最后一个下午还要处理案件实在毫无兴趣,他的飞机票
已经订好,三天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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