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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又有什么用?他还想用甜言蜜语再骗我么?他就这样将从前的事都忘记了,可是我记起来了,我已经记起来了啊!
他说道:“……城中寻了好几日不见你,我以为……”说到这里他声调慢慢地低下去,说道,“我以为再见不着你了……”
他伸出手来想要摸摸我的肩头,我想起父王迷离的泪眼,我想起阿娘倒在血泊,我想起阿翁最后的呼喝,我想起赫失用沾满鲜血的双手将我推上马背……
我突然抽出绾发的金钗,狠狠地就朝着他胸口刺去。
我那一下子用尽了全力,他压根儿都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刺他,所以都怔住了,直到最后的刹那才本能地伸手掩住胸口,金钗钗尖极是锋锐,一直扎透了他整个掌心,血慢慢地涌出来,他怔怔地瞧着我,眼睛里的神色复杂得我看不懂,像是不信我竟然做了这样的事情。
其实我自己也不信,我按着自己的胸口,觉得自己在发抖。
过了好久,他竟然抓住那支金钗,就将它拔了出来。他拔得极快,而且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微微皱着眉,就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血肉之躯似的。血顿时
涌出来,我看着血流如注,顺着他的手腕一直流到他的袍袖之上,殷红的血迹像是蜿蜒的狰狞小蛇,慢慢地爬到衣料上。他捏着那兀自在滴血的金钗瞧着
我,我突然心里一阵阵发慌,像是透不过气来。
他将金钗掷在地上,“铛”的一声轻响,金钗上缀着的紫晶璎珞四散开去,丁丁东东蹦落一地。他的声音既轻且微,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问:“为什
么?”
叫我如何说起,说起那样不堪的过去?我与他之间的种种恩怨,隔着血海一般的仇恨。原来遗忘并不是不幸,而是真正的幸运。像他如此,遗忘了从前的
一切,该有多好。
我自欺欺人地转开脸,他却说:“我知道了。”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么,可是他的声音似乎透出淡淡的寒意:“我本来并不想问你,因为你病成这样。可是既然如此,我不能不问一句,你是怎么从刺客那
里逃出来的?是阿渡抱着你回来,如何问她,她也不肯说刺客的行踪,更不肯说是在哪里救了你。她是你们西凉的人,我不便刑求。可是你总得告诉我,刺
客之事究竟是何人指使……”
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同我一起坠下忘川的男人,他已经将一切都忘记了,可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我不会忘记是他杀死了阿翁,我不会忘记是他让我家
破人亡,我不会忘记,我再也回不去西凉。我张了张嘴,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只是几近讥诮地看着他。他竟然来问我刺客是谁?难道刺客是谁他会不知
道?还是他坠下忘川之后,连同顾剑是谁都忘记了?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过了好久好久,他忽然把一对玉佩扔在我面前。我盯着那对羊脂玉的鸳鸯佩,我认出来这对玉佩,我曾经拿着它在沙丘上等了三
天三夜。那时候他还叫顾小五;那时候我欢天喜地,一直等着我以为的良人;那时候他手里拿着这对玉佩,对我促狭地微笑;那时候,在西凉王城的荒漠之
外,有着最纯净的夜空,而我和他在一起,纵马回到王城。
那时候,我们两个都不像现在这般面目狰狞。我还是西凉无忧无虑的九公主,而他,是从中原贩茶来的顾小五。
李承鄞的手上还在流血,他抓着我的胳膊,捏得我的骨头都发疼。他逼迫我抬起头来,直直地望着我的眼睛,他问:“为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为什么命运会如此地捉弄我们,一次又一次,将我们两个,逼入那样决绝的过往。我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竟然是难以言喻的痛
楚,犹带着最后一丝希冀,似乎盼着我说出什么话来。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手上的血沾到了我脸上,温凉的并不带任何温度,他说道:“为什么你会安然无恙地从刺客那里回来,为什么阿渡就不肯告诉我刺客的行踪,为什么你
手里会有这么一对鸳鸯佩……鸳鸯鸳鸯……我拆散了你们一对鸳鸯是不是?”
他手上的劲力捏得我肩头剧痛,我忽然心灰意冷,在忘川之上,他到底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同我一起跳下去的呢?难道只是为了对我说那句话?那句我
根本就听不懂的中原话?我早就忘了那句话说的是什么。我只记得裴照最后的惊呼,他一定也惊骇极了。毕竟李承鄞不是顾小五,可是我的顾小五,早就已
经死在了乱军之中。我终于抬起眼睛看着他,他的眸子漆黑,里面倒映着我的影子。他到底是谁呢?是那个替我捉萤火虫的顾小五?还是在婚礼上离我而去
的爱人?或者,在忘川之上,看着我决绝地割裂腰带,他脸上的痛悔,可会是真的?
我一次又一次地被这个男人骗,直到现在,谁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骗我?他对着刺客折箭起誓,说得那样振振有词,可是一转眼,他就同赵良娣站在承天
门上……我的顾小五早就已经死了,我想到这里,只是心如刀割。我的声音支离破碎,可怕得简直不像我自己的声音。我说:“你拆散了我们,你拆散了我
——和顾小五。”
他怔了怔,过了好一会儿,反倒轻蔑地笑了:“顾小五?”
我看着他,他手上还在汩汩地流着血,一直流到袍子底下去。在忘川之上的时候,我觉得心如灰烬,可是此时此刻,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我觉得疲
倦极了,也累极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杀了顾小五。”
我的顾小五,我唯一爱过的人,就这样,被他杀死了。被他杀死在突厥,被他杀死在我们未完的婚礼之上,被他杀死在西凉。
我稀里糊涂,忘了从前的一切,然后到这里来,跟李承鄞成亲。而他——我把一切都忘了,我甚至都不知道,顾小五已经死了。
他怒极反笑:“好!好!甚好!”他没有再看我一眼,转身就走了。
永娘回来的时候十分诧异,说:“殿下怎么走了?”旋即她惊呼起来,“哎呀,这地上怎么有这么多血……”
他叫了宫娥进来擦拭血迹,然后又絮絮地问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愿意让她知道,麻木地任由她将我折腾来,折腾去。我该怎么办呢?我还能回西凉
去吗?就算回到西凉,顾小五也已经死了啊。
永娘以为我累了要睡了,于是没有再追问。她让阿渡进来陪我睡,阿渡依旧睡在我床前的厚毡之上。
我却睡不着了,我爬起来,阿渡马上也起来了,而且给我倒了一杯茶,她以为我是要喝水。
我没有接她手里的茶,而是拉着她的手,在她手心里写字。
我问她,我们回西凉去好不好?
阿渡点点头。
我觉得很安心,我到哪里,她就会跟我到哪里。我都不知道从前她吃过那样多的苦,我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心甘情愿,跟我到这里来的。我拉着她的手,怔
怔的忽然掉下了眼泪。阿渡看我哭了,顿时慌了神,她用衣袖替我擦着眼泪,我在她手心里写,不要担心。阿渡却十分心酸似的,她将我搂在她怀里,慢慢
抚摸着我的头发,就像抚摸着孩子一般。她就这样安慰着我,我也慢慢阖上眼睛。
其实我心里明白,我自己是完了。从前我喜欢顾小五,我忘了一切之后,我又喜欢李承鄞。哪怕他一次又一次地骗我,我竟然还是爱着他。
忘川之水,在于忘情。凡是浸过神水的人,都会将自己经历过的烦恼忘得干干净净。我忘了他,他也忘了我,我们两个,再无前缘纠葛。可是为什么我会
在忘记一切之后,再一次爱上他呢?他对我从来就不好,可是我却偏偏喜欢他。这三年来,我们一次次互相推开对方,可是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天神曾
经听从了我的祈求,让我忘记他加诸在我身上的一切痛苦与烦恼,可是如今天神是在惩罚我吗?让我重新记起一切,在又一次爱上他之后。
李承鄞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我病了很长时间,等我重新能说话的时候,檐外的玉兰花都已经谢了,而中庭里的樱桃花,已经开得如粉如霞。
樱桃开花比桃树李树都要早,所以樱桃花一开,就觉得春天已经来了。庭院里的几株樱桃花树亭亭如盖,绽开绮霞流光般的花朵,一团团一簇簇,又像是
流霞轻纱,簇拥在屋檐下,有几枝甚至探进窗子里来。
我病着的时候发生了许多事情,都是永娘告诉我的。首先是首辅叶成被弹劾卖官,然后听说株连甚广,朝中一时人人自危,唯恐被算作是“叶党”。然后
是征讨高丽的骁骑大将军裴况得胜还朝,陛下赏赐了他不少金银。还有陛下新册的一位妃子,非常的年轻,也非常的漂亮,宫中呼为“娘子”,据说陛下非
常宠爱她,连暂摄六宫的高贵妃也相形见绌。大家纷纷议论陛下会不会册立她为皇后,因为这样的恩宠真的是十分罕见。不论是朝局,还是宫里事,我左耳
听,右耳出,听过就忘了。
我也不耐烦听到这些事,我觉得男人的恩情都是靠不住的,尤其是帝王家的男人,在天下面前,女人算什么呢?顾剑说过,一个人要当皇帝,免不了心硬
血冷。我觉得他说的是对的。
午后的时候,忽然淅淅沥沥落起雨来。永娘望着庭中的雨丝轻叹,说道:“这下子花都要不好了。”
我病虽然好了,可是落下个咳嗽的毛病,太医开了很多药方,天天喝,天天喝,但没多大效力。所以我一咳嗽,永娘就连忙拿了披风来给我披上,不肯让
我受一点凉气。我也希望咳嗽早一些好,早一些好,我就可以早一些跟阿渡回西凉去。
不管我的西凉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终归是要回去的。
我坐在窗前,看着雨里的樱桃花,柔弱的花瓣被打得渐渐低垂下去,像是剪碎了的绸子,慢慢被雨水浸得湿透了,黏在枝头。永娘已经命人支起锦幄,这
是中原贵家护花用的东西,在花树上支起锦幄,这样雨水就摧残不了花树。我看着锦幄下的樱桃花,锦幄的四周还垂着细小的金铃,那是用来驱逐鸟儿的,
金铃被风吹得微微晃动,便响起隐约的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