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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走了,像某个剧中某个少年统帅。
她整整一夜都在温习他的手留给她的丝绸感觉。那柔软凉滑的丝绸感觉。她从
来没触碰过这样小巧纤细的男性的手。那手背,那手掌,那流动的手指。她确信他
会弹钢琴,会吹奏长笛,有那样的手!明天是最后一天。末日来了。
她一夜未睡想着她的末日。从没见过比徐群山更男子气的男子,她从未见过比
他更温婉的男子。她却知道末日就是末日,自己一点指望也没有。她想起他每一瞥
目光,每一蹙眉头。每一个偶而的笑。她怎么会够得上这样一个人?过去没了,未
来也没了,只有一堆岁数一堆罪名。
她爱上了这个穿将校呢军装的青年,在末日的除夕。她直觉早已感到他不止他
本身那些层次。他的表层已经很不凡了,那么优越,少年得志,儒雅得猖狂。他那
两根又黑又长、难得动容的眉毛,还有他那双常会烦乱的手。她冥冥中知觉他不止
这些,不止他本身。他来此不止要搞什么案情调查。他另有使命。可能仅仅为了接
近她。他却从来不像任何她经历的男人那样,浑身散发着刺鼻的欲望。名叫徐群山
的青年从来、从来不像他们那样。
最后的这天下午,她照着自己的影子。影子只有十九岁。影子不像五官和脸容,
会褪色。在这个灰色潮湿的冬季的下午,她要好好收拾一番自己,好好度这个末日。
她在这一个月里消瘦了。她消瘦得看守她的女娃们也不安起来,开始嘀嘀咕咕地议
论。她一天天蜕变,一天天恢复原形,连她自己在看着这个完美的投影时也有些惊
惧:它是她十九岁留下的投影,高高束起的发髻,与她昂起的下巴形成工整的对称。
三点整,门叩响了。孙丽坤说,进来么。徐群山没穿马靴,也没穿呢大衣,人
一下子单薄了许多。他穿双灯芯绒的布鞋,无声无息地走近她。
她庄重得打抖,脸色煞白。她上身是件印度红的毛衫,领子几乎袒到肩膀上,
它很旧了,某些部位有虫蛀的洞眼。她为自己刻意地收拾打扮发窘。她的岁数全在
表层,她一点也没瞒什么。像印度红的毛衫,略略的破旧使它格外可人。
“坐吧。”他说。貌似平常地用脚勾过椅子。使椅子跟椅子之间有一个正常距
离。令人自尊的分寸。
她坐下来,有些无力。
“你明天真不来了?”她问。
他笑笑。笑她这话问得极蠢。笑她好绝望好绝望的脸。
她说,你要是天天来,我给关在这里关一生一世,也没意见的。
他没答话,也没觉得她说这话不知天高地厚,无耻。他就看她的香烟在她脸前
缭绕。沉思和沉默在这一会儿非常的美味。
她也不吱声了,也看着那蓝灰的烟。看着两人的思绪在烟里翻来覆去。无望也
显得美味。她知道这沉默结束,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她,结束就在这沉默的那一头。
这样的静,连他们散散乱乱的思绪情绪都能被听见。烟的翻滚也有了声响。
铺天盖地的布景散发出猪血回暖的腥气。舞蹈者痛苦的舞步就在脚汗的浅浅臭
味里。徐群山忽然开口了。
“我很小就看过你跳舞。”
孙丽坤唬一跳,为什么他又来讲这个。
“那时我才十一、二岁。”
她想,他都讲过这些啊,为什么又来讲。
“跟走火入魔差不多。”他说着,像笑话儿时的愚蠢游戏那样笑一下,借着笑
叹了口气。
她在想,他为什么又讲起这个。
然后他就又进入一段沉默,眼皮垂下。敏感冷傲的单眼皮。他那冷怜的情调让
她变得满心作痛。
沉默一点一点绷紧,像根弦,要断了。
她突然说,你带我走吧。眼泪在她眼圈里形成个闪亮的环,转来转去。你带我
走吧。她身子向前倾,两个支在膝盖上的手捧住她尖削的下巴。她把自己弄得很低,
向他仰起脸。那姿态是个女奴。她上仰的小小秀丽的脑袋像一颗雌蛇的头,由于吃
力地仰起,那没有一根碎发的脑门上聚起一组又细又密的皱纹。
徐群山的布鞋悠悠晃着,说:“我是要带你走。”
她没问去哪里,去干什么。她在想,不会有好结果的。她在他平淡的神态里已
找到了她要找的,她一直在找的东西。阴谋?他的清瘦光洁的脸那么年轻,某种阴
谋却使它僵硬,毫无生气。
他说他已经和歌舞剧院的领导们打了招呼。
他说他们已经同意了。她眼睛松弛了,不想再看透那个阴谋。她正在把那难以
驯服的坚硬的毛巾从铁丝上扯落,包起那个秃得相当彻底的牙刷和一把黑塑料梳子。
黑梳子的齿缝里是灰白的泥垢。她把这些东西塞进一个皮包。二十年前买的一只包。
谁都会在这时涌上一阵爱怜:这是个什么都不讲究的女人,除了舞蹈,她什么都不
和这个人间计较。
“不必带那些东西,都准备好了。”徐群山说。
她小孩子一样信赖地茫然地又把旧毛巾秃牙刷扯出来,以讨好卖乖的神态看着
他。她在想:都准备好。准备好了?
果然没有人阻拦他们。看守的女娃在楼下捧着个大茶缸子吃从街摊上买来的面,
吃得一脑门的汗。她见年轻的徐首长领着孙丽坤过来,机灵地闪开路。徐群山一手
插在裤袋里,另一个只手随意而神气地摆动。怎么看他都是个首长。他以那只摆动
的手一挥,指向停在垃圾箱边上的一辆摩托车,说:“上去吧。”
她迈进挎斗,坐下来,他将那件呢大衣扔给她。那一扔的随便和准确说明了那
份已成为自然的关切。
摩托车启动的轰鸣声中,跑来七八个女娃,都认为孙丽坤这回给逮走可不是业
余的了。
冬天的黄昏,麻雀一排一排呆立在电线上。人们缩头缩脑地走着。成千上万的
自行车蒙着灰尘在大路小路上灰溜溜地前进。她不知道这是几月几号,星期几。她
看见澡堂门口站着排队的人,三个十八九岁的女兵在无声息地谈笑。徐群山从小路
驶到大路,又驶到环城路上。城市像个画错的棋盘。他带着她,没有出路。他也陷
进自己设置的迷魂阵。
他大声对她说,你很久没到外面来了!
她明白他在带她兜风。她也明白他在下最后的决心向她亮底牌。
她跟他说:看那个卖茶蛋的老太太!我在舞蹈学校的时候她就在这儿卖茶蛋。
那时茶蛋五分一个,还没有臭的!那个糖果店原来是个修鞋铺!这家裁缝店原先没
这么大!
幽黯的城市景观和在风中灌进她的眼睛。风一点不硬,像城市一样陈旧。贴在
各种墙壁上的大字报到处绽裂,整个城市由此而显得褴褛。
她知道他在拿出决策来之前要让她逛够。
在一个小油灯前,他停下车。如此的小油灯组成了这个都市夜晚唯一的繁华。
小油灯下往往是些白天从来不见的食品。小油灯从几个世纪前燃过来;不管战争与
和平,不管谁上了政治舞台谁狼狈谢幕,不管孙丽坤辉煌还是孙丽坤落魄,它都一
样稳稳地亮在那儿,映照着那些不知来路的物品。商贩和雇客也都没有来路。
小油灯下,她竟然看见几串指头粗的香蕉。好多年没见香蕉了。她瞪大眼半张
嘴见徐群山从口袋里搜出钞票、硬币。他把小油灯下的东西扫荡了。她看见他不耐
烦地,轻蔑地等待贩子点数那堆数也数不清的钱。每一个香蕉值她三天的伙食费。
香蕉带着腐烂前的酒糟味。里面竟还是香甜的。他催促她吃,她挑了一个最有
形状地剥开给他。他嫌弃似的笑笑,三两口把它塞进嘴。从口袋掏出雪白一方手帕
擦擦手指,像是他刚碰过脏东西,他将手帕扔给孙丽坤,跨到摩托座位上。她爱他
这一系列动作的每一个细节。
在通往郊区的公路上驶了十分钟,摩托车停在一个招待所院子里。她曾经常来
此地。它保存着一些领袖们和伟人们住过的房间。有些领袖成了国家和人民的敌人,
有些带一堆罪状死去,这些房间便尴尬地空在那里,直到人们将它重新粉刷,除净
它所有尴尬的历史。
一小时之后,孙丽坤在浴缸里泡澡。她很久没洗过真正的澡,最多是就着一桶
水用洗脸毛巾搓一搓身上的泥垢。她浑身泡酥,心一直向上浮。她已泡得微微头痛,
有一点恶心。她还是不肯起水。听得见他在客厅翻报纸的声音。他坐在官派十足的
淡蓝色巨大沙发里读报,偶然清一清嗓子,或掀开杯盖呷一口茶。她听见一个服务
员进来送开水。她觉得她连他翻报和呷茶的声音都爱。声音引起她从来没有的渴望,
去和一个人结合去永久结合过生活的渴望。她知道这渴望的卑贱,以及它被粉碎的
前景。她全身的毛孔都含有那直觉。只待证明的是,一切将怎样被粉碎。这样一个
情形——他在客厅里读报,她在一墙之隔的浴缸里昏昏欲睡——这情形形成了一个
最温情的生活局面,她不能想象世上还有比它更饱和的温情。
她从浴缸里跨出来。很久没照镜子了,她不太敢看自己在镜子中陌生的脸。她
乖觉地穿好衣服,一面梳着湿头发。早已想好,她要好好来度她和他的末日。
徐群山从报纸上抬起脸,看见她洗得太彻底的脸孔如同新长出的嫩肉,动一动
它就要破裂。她一下一下梳着头发,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茶几上放着铜色的香蕉,古董一样珍贵。旁边有个电唱机。他说他找到了一盘
“白蛇传”中的一段音乐。一支媚态的二胡独奏,呜啊呜地慢慢哭了起来。音质不
好,音乐不干不净,真的像哭。
她翘起下巴,听听就像照镜子,她不太敢听它。是白蛇哭的那段独舞。许仙被
化了蛇的白娘子唬死之后,白蛇盘绕在他的尸体上,想以自己的体温将他暖回来。
“我很小就看你跳这段舞。”徐群山从电唱机旁抬起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