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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父亲生病了,半边腮帮鼓起来老高,两三天不消肿,吃不下饭。接到电话,我赶过去,拉到就近的一所医院治疗。看病的过程中,我感到了父亲有一种孩子般的紧张和烦恼,大祸临头的样子。其实不过就是发炎,吃了些药,第二天就明显好多了。过后母亲笑着揶揄父亲说,那天他闹着说不行了,这次肯定躲不过去了,要写遗嘱。父亲一直是很受情绪控制的人,老了以后就更是如此。
随着时间推移,这些年,越来越感受到,他们成了需要惦记照料的对象。带他们到什么地方去,看到他们迟缓的动作,就需要不时地提醒,过马路时注意两边的车辆,或者留意商场的转门。小心脚下的电梯,就像儿时被他们不停地照料一样。不单单是身体上的,也表现在其他方面。比如,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他们的决定也会变得困难,像在餐馆里点菜,像外出走哪条路,常常踌躇半天拿不定主意,这时候就要替他们作决定了。不知不觉中,角色对换了,是时间促成了这种变化。寻思起来,其中有多少滋味可供品尝啊。
有时,看着他们,意识忽然会产生一瞬间的恍惚:眼前这一双年迈老人,就是为我们兄妹提供衣食、抚养长大、又挨个儿供四人读完大学的生身父母吗?记忆中,他们也曾精力旺盛,健步如飞,笑声朗朗。在家乡那个狭窄的小院里,在几间摆放着最简单家具的房间中,他们一天到晚忙忙碌碌,用他们那点微薄的工资,为维持一个多子女家庭最基本的物质生存条件,百般筹划算计,节衣缩食,但有时仍不免愁肠百结。记忆中,尚留存有一些生动的片段,但更多的内容,已经落入遗忘的深渊。
七年前,我们兄妹几人,在京南大兴区一个小镇上的一处小区,凑钱买了一套经济适用房,把父母从几百公里之外、河北老家的县城里接来。那一年,父亲六十六岁,母亲六十四岁。多年的盼望实现了,终于来到子女身边了,他们精神爽朗,喜气洋洋。
对他们来讲,搬到这里来,也是一次颇为重大的人生转折。大半辈子生活在小县城,生活方式、人际关系都已经固定化,如今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周边的环境和生活设施.要慢慢熟悉。城里有几家远房亲戚,还有若干当年的同学,要去看望,以及接待对方回访。不知不觉,大半年的时间在新鲜的体验中过去了。
体验到变化的不仅是他们。因为距离缩短。去的次数增多,亲情的分量,感觉陡然增加了许多。感情是要在不断的来往中加强的,即便父母子女之间也是如此。面对面交谈,甚至是默默相对,那些动作表情,声音气息,都会转化为一份情意。我开始自责,为在过去的许多年中,回家次数太少,有时一年都没有一次,虽然离故乡只有几百公里。因为疏懒,因为曾沉湎于若干不切实际的梦想,也因为那些年里孩子还小,需要照顾,走不开,还有,是基于那个年龄段特有的错觉,觉得未来的日子会很长,一切都来得及。这可能很让他们失望,一定还有一些不满,但他们没有公开表达过。他们在街坊邻居面前都是好面子的人,又是千方百计为儿女考虑的人,所以会想出种种的借口来,说给邻居听,也让自己相信。
回头想来,那些年头,许多事情做得不妥。生活中会有多少不易觉察的盲区啊。只有时间的流逝,才会让我们慢慢意识到。因为这种迟来的觉悟,那一年里有很长时间,我心中感到十分愧疚,然后又感到庆幸:好在尚有机会弥补。他们搬来了,就在身边,我过去的疏忽还可以补偿,不必像许多人那样,一旦天人相隔暌违,才猛然发觉昨日之非,后悔不迭,但现实无情,“子欲养而亲不待”,即便捶胸顿足又有何用?
记得那年十一,是建国五十年的国庆节,因为是大庆,北京城内外,到处都布置得十分热闹。我带父母和从外地赶来的小姨,去天安门广场看花坛和音乐喷泉,以及各省、直辖市、自治区及各部委设计制作的数十辆国庆游行彩车展览。父亲那天十分兴奋,情绪少见的激昂,坐在车里,一路上追述自己在建国那年来北京找工作的情形,如何从天安门旁的中山公园,一直步行到现在首钢所在地的石景山。听他描述当年的情形,恍如隔世。声声叹息中,半个世纪的岁月如云烟过眼。
父母多次说到,他们有一个幸福的晚年。这话他们说给老家来的亲戚、客人,说给小区的邻居,也说给我们几个儿女,语气中流露着满足和感激。当年的同事,如今的邻居,都有人家孩子不孝、晚景凄凉,他们庆幸自己的儿女孝敬体贴。本来是子女应该尽到的义务,在他们那里却常常视为一种额外的馈赠一样。父母的心理,那样一种谦卑、容易满足的感情,随着自己也当了父亲,体验得越来越深了。
大半辈子过着贫寒的生活,所以如今在别人看来是很一般的条件,他们却觉得非常满足了。离子女近了,不再像过去那样,一年见不到一两次面。条件比在县城时强得多,做饭有煤气,取暖有暖气,冬天不用拉蜂窝煤,掏炉渣。有卫生间,不用走老远上公厕。更不必冒着危险爬上房顶扫雪,因为担心融化后会渗漏。房子装修时,没有经验,又想让他们赶在春节前搬过来,很着急,因此弄得很简单,有些地方不大方便。也住了好几年了,很想重新装修一次,这期间让他们来家里住上几个月,但说了多次,都不肯,说他们觉得已经不错了。当然,以他们在老家的微薄的工资,看这边的物价,什么都贵。虽然已经不需要再为经济操心,但节省的习惯改不了了,买一份青菜,也要比较好几个摊位。
像大多数父母都会有的错觉一样,他们也觉得孩子们有出息,没有任何背景,凭着个人的奋斗。从小地方考取了名牌大学,分配在大城市,拥有一份不错的工作。虽然他们也知道,孩子们也无非都是普通的白领,既没有当官的也没有发财的。按社会上的成功标准来看,都算不上什么。但父母评价孩子的标准大多数是难以客观的,总是对优点夸大,缺点缩小。
他们搬来这里,空间距离大大压缩了。其实,另一种变化更有意义,那就是心理距离的缩短乃至消失。但这点却是慢慢意识到的。固然是因为住得近了,很容易就可以坐在一起,但关键还是,在父母子女双方,都已经到了那个辈分年龄的界限被打破的阶段了。人生际遇、感受随着岁月流逝而增添、调整,相互重合的区域越来越多,共同的话题自然也多起来了。“多年父子成兄弟”,我对这样的话有了更具体的认识。
在那里,除了充当儿子特别是长子的角色——这让我更多地参与家庭中一些重要的和临时性的事情的“决策”——还经常临时担任裁判。老两口儿有时会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争执,起因通常是母亲唠叨一件什么事,父亲不爱听,双方争辩,然后谁的一句话就跨越了临界点,引起争吵。听起来很可笑,实在不值得,但想下去。倒也很正常,在他们退休生活的狭小圈子里,还能有什么大不了的跟“原则性”挂钩的事情?如果我去的时候离发生争吵的日子还不算远,两人都还没有忘记,就可能会旧事重提,请我评判。这种时候,每个人都很较真,抢着介绍争吵的前后原委,数说对方的不是,详细到了琐碎的地步,让我想到了那个“老小孩”的说法。好在,我从来不担心,这种冲突会发展到真正需要忧虑的地步。我能想象出,父亲当时可能神情更激动,声调更急,但最后总是他率先作出示好的表示,母亲便有了台阶下,虽然神情似乎很委屈。这种时候,我总是含糊其辞,不偏不倚,典型的骑墙派,而他们也没有人提出异议。这时我会有一种感觉,这其实正是他们相互之间表达感情的方式。
在很多细节上,母亲更多表现了母性的细致、慈祥和宽厚。这些年来,她多次说起,小时候因为我偷吃糕点,用笤帚把打过我,如今每次想起来,都后悔得要狠狠地掐自己右胳膊几下,怨自己当年怎么那么大的火气。有好几次,看到我因为什么缘故训斥女儿时,都及时制止,并把我叫到一边,很严肃地提醒我,对孩子一定要心平气和,否则将来会后悔的。
七年下来,他们已经是这里的老住户了。
刚搬来的时候,小区里还没有几家入住,入夜只有不多的房间亮着灯,在一片漆黑的楼群中显得孤零零的,看上去有些发憷。周边也是一片荒凉,要走出老远才能找到商店和饭馆。如今,小区里早已经人满为患,孩子们到处跑来跑去,有不少是这几年新生出来的。出小区大门,通往公路的几百米长的道路边,各种店铺鳞次栉比,热闹非凡。更远处,还有规模不小的超市和农贸市场。周边,也新建起了档次更高的居住小区。
每天晨昏时分,在楼前那片十分开阔的中心花园里,都有一大群人打拳、做操和聊天,轻松悠闲。去那里走走,你会感受到,平民生活自有一种浓郁的乐趣。住久了,邻居们之间也早都熟悉了。住户中有不少是从城里搬来的拆迁户,把老北京人住胡同大杂院的那种人情味也一块儿移过来了。有几家的子女,在附近的一个蔬菜批发市场做生意,时常会送一些菜来。父母也把老家来人捎来的一些特产,作为回报。有时候,我和妹妹把他们接到城里住,但住不几天,就惦记着回去。只有在自己家里,才感到放松和自在。
虽然已经彻底融入了这里的生活,但他们大半辈子是在家乡小县城中度过的,难以割断那种牵挂。他们单调生活中的一项内容,是和家乡的亲戚朋友们联系。好在电话方便了,拨几个号码就能听到熟悉的声音。当年的同事故旧,街坊邻居,谁得了病,谁去世了,谁的境况不济,都会让他们唏嘘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