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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娘?我心里惊呼一声,可能是谷花洲传来的那些好消息让我太兴奋了,我已经把大娘的另一个样子忘了,我想象中的那个许久没见过的大娘应该是一个挺精神挺健旺喜气洋洋的小老太婆。当老妇人转过身来对着我时,我真的不敢相认,她的老态已全露出来了,老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张没有表情的像石头一样的脸,把我吓住了。她朝我移了一下步子,我半天没有反应。等我反应来,我已经抓住了她那两只枯槁如木头一样的手,我背后传来呼啦呼啦的响声,那辆载重单车,连同它负载的全部重量,全都摔在地上。
我大喊一声,大娘,你怎么不找我?
大娘说,我不找你,谁也不找,我找人民政府。
她的口气很硬,我立刻感到了她心的硬度,这已经是个心如铁石的老太婆了。我问她到底怎么回事,是谁打了她,她无动于衷,仿佛完全丧失了意识,眼睛固定在一个地方,连眼泪都没有,只有冷硬和绝望。
十一
我又一次拨通了余县长的电话,告诉他大娘被人打了。这一次,连他都感到吃惊了,谁?谁敢打她?我说不管是谁,这事你不能不管,你要不管,可别怪我给你捅娄子了!余县长吼了声,你敢!我咬牙切齿地说,你看我敢不敢,大娘都快被人打死了,那些人为什么敢打她,全是你纵容的,是你那牺牲人民的革命逻辑,让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我这话显然让余县长感到惊愕,他一时语塞,随即又低沉地吼了一声,你在胡说什么啊!
说真的,我是有点胡说,我气坏了,说话语无伦次,完全不合逻辑了。可我的直觉是准确的,如果不是余县长老是摆出一副公正无私的面孔,急于躲开一切的私人情感,连看我大娘一眼都怕受到牵连,谁敢打我大娘?谁敢打一个救了县长性命的老妈妈?那不是在太岁爷头上动土吗?我敢说,那些人比我更早地把余县长看透了,知道他的德性,知道越是他的亲人,他越是不管死活,越是要避嫌,越是要表现他那虚怀若谷的胸怀。的的确确,是他对那些人的纵容,把我大娘给毁了。
奇迹出现了。或许是我的话真的刺痛了他,他坐着奥迪带着秘书从政府那边赶来了。我和大娘站在街牙子上等他。这一次,他没有按照他一贯遵循的组织原则先找乡政府,而是一插到底,去谷花洲。看他凌厉的手势,好像是要彻底收拾最基层的那几个蚱蜢官儿了。
车子开到乡场上,我才发现谷花洲这些年的变化还真不小,由乡场通往谷花洲村的那条土路已经拓宽了,铺上了沙石,车子可以一直开过去。到了村口那棵标志性的老杨树下,我从车窗里看见村支书叶四海正指挥村里的青壮劳力修路,往村子里边延伸。车停了下来,前边那段路还没修好。这辆闪亮得耀眼的高级轿车把所有的人全都吸引住了。秘书先下车,打开车门,用手护住车框上方,余县长就像个中央首长似的,从车里下来了。接着,我搀着挨了打的大娘下了车。我还从来没有以这种派头十足威风十足的姿态回过故乡,我也第一次感到余县长是个不小的官,是他,让我们平添了坚实而强大的依赖感。大娘一直弓着的腰又挺直了,眼里饱含着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那种搬来了大人的得意。而傲岸挺拔的余县长沉默着,沉默地环顾左右,那些村民被这种强大的沉默压迫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村支书叶四海好像第一次感到了害怕,他想躲开,余县长喊了一声,又伸手一指,老叶,你别走!叶四海就站在余县长指定的地方,手里掐着半截纸烟,抖得厉害。余县长迈着健步走了过去,身后跟着他的司机和秘书,一左一右成掎角之势。叶四海可怜巴巴地朝他看了一眼,那等着挨宰似的一眼看得我心都软了,他的苍老把这气氛渲染得更酸楚,甚至有几分悲怆。我看见他狠咂了几口烟,连鼻涕都流出来了,一缕鼻涕晃了几下,挂在那小半截耷拉的纸烟上,这副糟老头子的模样,我真的不忍心再看。
余县长朝我们挥了一下手,说,老人家,你们先回去,过会儿,我要回家去吃饭!
这话自然是说给叶四海等人听的,我大娘精神抖擞地应了一声,那自豪和得意,真的就是个孩子了。我跟大娘一起回家,回那个小土院,一路上发现叶四海这个村支书这些年还真做了不少事,村里修了个水塔,用虹吸管把大河里的水引到了塔里,水都接到了各家各户的门口,虽比不上城里的自来水,但也不必翻过河坝走几里路去担水了。那些荒芜的臭水塘,现在都连成片了,塘坳挖得整整齐齐,四周栽上了桑树,桑叶养蚕,池水养鱼,这就是那种很科学的桑基魚塘了。走了一阵,也没看见谁家屋顶上飘起炊烟,一问,才知道现在都不烧柴了,每家都建了沼气池。难怪那些疯长的荒草、房前屋后的垃圾和拉撒得到处都是的牲口粪全不见了,全都人了沼气池。谷花洲人现在煮饭、煮猪食、烧开水、点灯,全都用上了沼气,那些在池子里沤烂了的东西,又是上好的肥料。我在心里感叹,谷花洲真是变了啊,乡村里没了炊烟,少了一道风景,可干净了,整洁了,舒适方便了。天已经黑透了,可谷花洲还是一片明亮,连乡下人的那一双双眼睛,因少了烟熏火燎,也亮多了。
我和大娘沿着那条两边用石灰画出了白线的村街走,白线两边都是建起来的楼房,一看就是规划过了的。这白线一直画到大娘的小土院,突然中断了,被大娘的小土院挡住了。我朝村街两头望望,大娘家这小土院显得特别扎眼,就像顽强地盘踞在过去岁月里的最后一个堡垒。大娘可能是早已习惯了吧,她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碍眼的,推开院门,就冲屋喊道,大山,捉鸡,捉鸡去,你大哥和春仔兄弟回来了!
这声音好耳熟啊,就像从我童年的岁月里传来的。但我的心情却变得复杂起来,我知道我早已不是孩子了。坐在小土院门口,看着那条被堵住了的路,我开始琢磨叶四海这个人。这个几乎一生的时光在谷花洲行使着最底层权力的人,也算个铁腕人物吧,第一次让我有了更为复杂的困惑。这个人好像是靠本能在生活,他实在做了不少好事,却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我大娘这样的老百姓的欺负压迫。而且并非因为仇恨,至少他还喜欢过我大娘,和她实在无冤无仇。他到底是为了什么?现在我好像有点儿明白了,他是为了整个谷花洲,他以每个时代所赋予他的不同手段和眼光,捍卫着这个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一小块版图的至关重要的基本价值,为了这一基本价值,他对任何人都毫不留情绝不手软。这让我想到了余县长。他们是多么的不同,然而正是在许多张不同的面孔下,他们集中干了一个人的事。一样的事,或许也是一代人的事。
我抱紧了双臂,感到有某种彻骨的寒冷,正在一点一点地渗透进血里,却分明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正在袭来。
灶房里已开始飘出一阵阵炖鸡汤的香味,我听见大娘在喊,狗儿,狗儿,你过来。狗儿是大山的儿子,六七岁了,我被父亲送到大娘家来,也就这么大吧。大娘把锅盖揭开一条缝儿,让狗儿去闻,乡里的吃虫子蚂蚁长大的土鸡,被大娘炖得真香啊。大娘手心里漫溢出的乳白色的热气,把她干枯的经络都填满了。大娘问,香不?狗儿说,奶奶的手好香哩。大娘把盛着鸡汤的瓦罐端到饭桌上,叮嘱狗儿守着,别让狗挨近桌子。狗儿聪明,一边深深地吸着这香味,一边竖起耳朵忠诚地守护着那只瓦罐,两只红扑扑的小手捂着瓦罐上,他一定觉得很暖和吧。,我的心里猛地一颤,又感觉到了骨子里血液的撼动。看着狗儿,我突然又像看见童年的自己。
听见大娘在灶房里喊,大山,去看看你大哥,他怎么还没回来呢?
大山响亮地应了一声,正要出门,我拦住他说,别去了,他要来,自然就会来的。
菜都上桌了,椅子摆好了,酒盅也摆好了,大山媳妇也从大娘名下的那块地里回来了,一看就是没见过世面的女人,看见我竟有些发慌,脸也红了。
大娘说,这是你城里的兄弟呢。
大山媳妇这才慢慢定下神来,连声说,稀客,稀客哩。她弯下腰换那双沾满了泥土的鞋时,汗珠子立刻顺着她的两颊滚下来。这个季节天气正冷,她却一身是汗,汗湿了的头发全粘在头皮上。好勤快的一个女人,换过鞋子,又拎着潲桶去圈里喂猪,搂着干草去栏里喂牛。
饭菜在桌上已经凉透了,还不见余县长回来。我走出屋子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天色已是黑洞洞的一片。听见牛反刍的声音,圈里传来猪满足的鼾声。这声音加深了冬夜的寂静,这无边的寂静让我滋生出一股惶恐不安。我踱回屋里,看见大娘使劲咬着嘴唇,咬得全是白印子,大山两口子都迷离恍惚地从门口朝黑洞洞的夜里望出去,眼睛似睁非睁。狗儿已经趴在他妈妈怀里睡熟了,那孩子长长的睫毛,不时抖动一下,显得格外忧伤。
我说,他不会来了,我们先吃吧。
几个人都坐着没动。我举着杯子,说,大山,干了这杯!
那汉子突然扑在桌子上哭了起来。我也感到鼻子酸酸的。
夜深了,余县长终于踏进了这个小土院,他已经吃过饭了,喝过酒了,在叶四海家里。叶四海:是村支书。代表一级组织。余县长终于还是没能绕开这一级组织。
他坐下了,说他把事情都弄清楚了,是大娘不对。他要把大娘叫到一边去说点儿什么,大娘拿眼看着他,那眼神又是我在城里见过的那种,空洞,呆滞,惨白,像是死人的眼睛。她整个人真的像死过去了。余县长又把目光转向大山,问,大山,唔,大山同志,你是不是把村部的仓库门撬开了?你要老实告我。
大山开始惊惶,嗫嚅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