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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 2007年第01期-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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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分下来,马小栓两口子都有说不出的恶心来,各自想起没踪没影的爹娘,抱头痛哭,立誓从此积善、戒杀、不沾荤腥。 
  水势渐退后,路边还立着些没被水拔走的大树,树干上都糊着厚厚的黄泥。柳芬累得拖不动脚了,马小栓扶她在一棵梧桐树下歇着,随身那口藤筐不离左右。筐几乎是空的,搁着几件衣服,还有几口讨来的吃的。柳芬说:“我要水。”马小栓把罐递给她。柳芬说:“我要吃。”马小栓从筐底抠出半块窝窝头。柳芬说:“我还要……”马小栓木木地看着她,她苦苦一笑,不知道要什么。头上树枝“咔”的一响,没等两口子回过神,一团东西嘭地落在了藤筐里:是一个乌黑的女孩儿。 
  女孩儿大概是父母舍命把她托上树去的,样儿四五岁,全身没裹一块布,太阳晒得脸、嘴都裂了口,却全无一点惊恐相,不哭不闹,只瞪眼看着马小栓和柳芬。马小栓耷了眼皮不说话,柳芬伸手把女孩儿抱起来,叫了声:“俺可怜的儿……”女孩儿清清楚楚地,应了一声:“娘。” 
  马小栓把女孩子放回筐里,随手提着走,还给她取名叫筐儿。走了好多日子后,看着像是出了黄泛区,筐儿却咳嗽、发烧了,一身火炭般的烫,上吐下泻,翻白眼,两口子束手无策。拖到前边一个荒凉小镇上,马小栓去草药铺拣了副药,却掏不出一个铜子儿来。老掌柜见他急得满头大汗,问了缘由、来历,还抓过他的手摸了半晌,说:“救人要紧的。钱嘛,你可以做工来还我,反正看你的样子,也有的是气力。”马小栓吐口气,千恩万谢了。药铺背后是一座乱七八糟的院子,储料的仓库,没马的马棚,轮胎瘪了的大车,垒起来的麦草垛,等着劈开的木柴,东一堆西一堆的砖瓦,还有一座倒塌的铁炉子。西北角的一间屋子,有炕、席、蛛网、灰尘,马小栓带着妻小,就搬进来住下了,真是家徒四壁,但也算是有了一个家。马小栓问掌柜,我干什么活?老掌柜说:“只要手脚勤快,没有找不到的活。”马小栓躬身说:“懂了。” 
  马小栓见啥做啥,把柴火劈出来,码在屋檐下。把车轮子修理好,推到一边去。把砖瓦拣顺溜,码成了一堵墙。还有很多空空的大缸,也倒扣着码成了墙。院子洒扫干净了,又把铁炉子升起火,铺子里的铡刀、菜刀、锄头、剪子、锥子……都投进去烧得通红,统统在砧子上敲打了一遍。柳芬揽了厨房的事情,还管洗衣服,抹灰、扫地,加工制药的草根树皮。筐儿有了药吃、饭吃,过几天就有了生气,头上扎了朝天辫,穿了红肚兜,跑出来替爹拉风箱。炉火烤在她的黑黝黝的小脸上,汗珠子乌金般闪亮,马小栓陡然想起翠翠来,心口一酸,手里的锤子抡得山响。晚上,马小栓总要起炕两三次,卸货、上货,大车径直驶进院来,马衔了枚、蹄绑了布,没一点儿声响,货都捆在麻袋里,铁一般死沉死沉的,是什么,他不知道,也不问。有时候卸下的不是货,是病人,一个,两个,三个,老掌柜亲自搀扶着,引进他自家房子里去了。没货的时候,马小栓也抓起劈柴的斧子,去院子里溜达,四处看看、听听,有没有动静。他觉得他该替掌柜管好这院门。星光、月光好的时候,能望见镇子东边日本鬼子的炮楼。风呼呼地吹,夹着零星嗖嗖的冷枪,马小栓就想,这野去处,难怪叫他娘的风杀口。 
  干了小半年,老掌柜把马小栓叫了去,把一堆钱推到他面前,说:“世道不太平,药铺又开在鬼子炮楼下,怕你一家子有闪失,你还是走了吧。”马小栓说:“国破家亡,哪里又有太平呢?您要信得过,我就跟着您。”老掌柜点头,叹气道:“信,自然是信得过。”马小栓心里发热,寻思他干的事情,一定是担着血海般的风险的。 
  老掌柜又在药铺边起了个客栈,里边住客,外边饭馆,都交给柳芬张罗。柳芬茹素,但宰鹅杀鸡还是手不发抖的。她炒的辣子鸡杂,辣得人嘴巴发麻,满脸汗豆,还忍不住要吃,一时饭馆生意大好。有天马小栓正把铡刀从炉膛里夹出来捶打,两个日本兵吃了辣子鸡杂、喝了烧酒,闯到这边来寻事,嘴里哇啦哇啦,只听清几个字,“土八路”和“花姑娘”。他们在院里搜了一圈,突然端起枪对着马小栓,枪栓拉得哗哗响。马小栓举了双手,瘸着腿朝前艰难地挪了几步路,鬼子哈哈大笑,丢了他就往掌柜的里屋去。掌柜不在家,两个伙计出来拦,被一阵枪托打得抱头蜷在墙脚根。马小栓捡了根劈柴当拐杖,跟在鬼子的身后,鬼子一回头,他就堆起谄笑来,像是来带路的。掌柜屋里还套着好多屋,都用灰色的帘子隔开着,马小栓也是头一回进来,冷气刺鼻,像跌进冰窖里。最里一间堆着一堆麦草垛,一只母鸡正窝在那儿在下蛋。俩鬼子哇啦哇啦,同时扑过去抓鸡,鸡惊叫一声,从他们头上飞走了。他们从草垛里站起时,却顺手拖出来一个人。 
  马小栓的吃惊和鬼子的吃惊都是一样的!这人头上缠着带血的绷带,脸色苍白,双目紧闭,还在昏迷中,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完全没知觉。俩鬼子对视着,哇啦一阵,就像捡了宝,抬起那人就往外走。马小栓哈了个腰,拿柴火撩起门帘来,鬼子刚要跨过去,他一柴火劈下来,鬼子哼都没哼就倒了。后边的鬼子见不好,扔了手里的人,扑过来抱住马小栓的腰,一摔就把他摔在了地上,怒骂着:“土八路!土八路!”,拳头雨点般打在马小栓的脸上。马小栓挥手挡着,却找不到一点儿还手的空隙,心里“啊呀”了声,我就要这样打死了?突然那鬼子的拳头和脸都定住了,嘭的一声,压在了他身上。马小栓一阵气紧,过了半晌把鬼子推下去,才见他后颈窝插着一把大剪刀。这剪刀是柳芬专剪鸡肚的家什,然而,站在那儿的人,却是扎着朝天辫子的筐儿。 
   
  十九 
  那个病人出来晒太阳的时候,已经是腊月的下旬了。筐儿一手搀着他,一手还提着那剪刀,从她戳死鬼子起,她就再没和剪刀分开过。病人的脸色依旧很苍白,绷带取了,戴了顶毡帽,看起来不到二十岁,和马小栓当年投奔黄浦军校差不多。马小栓正在对付一块树墩子,他朝马小栓笑了笑,坐在一把椅子上。筐儿靠着他膝盖,傻傻地看着他。他把筐儿的剪刀拿过来,从地上捡了片废纸,剪了只公鸡。筐儿微微一笑,说,再剪一条狗。他又剪了一条狗。筐儿说,再给我剪个大哥哥。他就剪了一只小船和一个撑船的小艄公。筐儿叫:“爹,你看我有哥哥了。”马小栓停了斧头,瞟一眼,说:“你是该有哥哥的。”筐儿问:“他为啥不撑着船来找我呢?”马小栓嗯了声:“他要来,也是骑匹洋马来。”说着吐口唾沫在手心,一斧头把树墩子劈飞了。病人剪了一辆自行车,但是没有人,他对筐儿说,我不知道你哥什么样。马小栓又瞟一眼,说:“你剪刀使得像个小媳妇。”病人脸红了红,说:“老马不要取笑我,我是美专的学生。”马小栓连说得罪,“俺咋敢取笑呢,你那么小,就在出生入死了。”病人拍拍筐儿的辫子说:“要论小,有谁比筐儿还小呢?” 
  过了元宵,那病人就走了。马小栓一家跟他已熟了,知道他叫小田,浙江宁波人,上海念的书。小田拿木炭在一块板子上给筐儿画了速写,马小栓不喜欢,嫌它乱糟糟、脏兮兮的,但觉得眼睛还是挺像的,湿润,平静,很是心中有数的样子。筐儿把板子宝贝似的收拣好,隔天就拿出来瞅瞅,对着自己傻傻地笑。 
  小田走了,没有再来过。但过一阵,他会托人给筐儿捎点小玩意,是从日本鬼子那儿缴到的小镜子,小画片,或者几颗糖、几颗子弹壳。筐儿想小田,说不出口,就问爹:“我哥哥到底来不来看我?”马小栓被问烦了,随口答:“看见骑自行车的,你就多瞅两眼吧,兴许就是呢。”筐儿就常靠在药铺门口望哥哥,她想不出哥哥的样子,想起的总是小田。小田教给她剪纸的手艺,她每天都在练,天上的鸟,水里的鱼,她都剪得活灵活现的。老掌柜喜欢,挑了些门神、喜鹊、松鹤之类,贴在药铺和饭馆的门窗上。她的辫子早就不再朝天了,编成又粗又长的一股,一直拖到屁股上。到了十二三岁,人家问她年龄,她就让人家猜,总要猜大四五岁。她觉得很得意。马小栓却是提心吊胆的,怕水灵灵的姑娘家,炮楼下过日子,不晓得会出什么事。 
  风杀口又到赶集天,热风使劲刮着,尘土、苍蝇和叫卖声到处在乱跑。筐儿坐在饭馆外,边瞅过来人,边剪着花样。约莫正午,来了两个鬼子,一个兵、一个官,兵扛着上刺刀的三八大盖,红脸、长脖子,眼闪精光,活像随时都要扑出去啄谁一口的雄鸡公。军官反而很年轻,没戴军帽,也没穿军装,一件白衬衣扎在马裤中,皮带上别了只手枪,消瘦而憔悴。他们一进了饭馆,闹哄哄的声音突然安静了。他们插了两个座位坐下,同桌的人立刻就跑到了别桌去。那青年军官一笑,笑得不易察觉,就像是笑给自己看的。酒菜很快就摆了一满桌,其中一大盘是筐儿她娘的辣子炒鸡杂。军官默默吃喝一回,扫眼望见筐儿,就钩钩食指,用中文说:“小姑娘,你过来。” 
   筐儿吃了一惊,心口突突跳,但还是走拢去,问:“太君,添菜吗?”军官不答,看着筐儿手里刚剪出来的一只雄鸡公,再看看自己的兵,笑道:“非常像,像极了。”筐儿想笑,但忍住了。这军官流利的中国话,让她平静了一些。军官让她坐下来,并给她倒了一杯酒。筐儿说:“俺不会。”军官点点头,说:“嗯,不会?也好。”他双手举起杯子,一脸肃穆,仰天喝下去,再把杯子端端正正搁在桌子上。他说:“给我剪只鸟儿吧,是会唱的那种鸟……不是鸡。”筐儿不说话,剪刀动起来,能清晰听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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