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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很紧张,日军天天打靶,故意从北平市里穿过,似乎就要打起来的架势。”
“啊,要是那么紧张,你就到上海南京来住吧,”孔祥熙用眼光下意识地朝屋里逡巡一下,看看日本大使川樾茂是否就在近前,然后压低声音,“哼,难道日本还敢向华中伸张势力么?”
理查德耸耸肩,勉强笑了笑。孔祥熙对华北这样漠不关心的态度,使他有些鼻酸。他知道这位脑满肠肥的财政部长,所关心的就是华中的江浙地域。
宴会还没有开始。嗡嗡的谈话正在进行。这是一个非常适宜的谈话时机。各种政治势力、各种派系,都在抓住这个机会努力接触。理查德坐在角落里冷静地进行观察。他看见德国大使馆的临时代办,正在和傲慢的川樾茂谈话,他们的声音时而低抑,时而高扬,在谈到中国河北省的井陉和临城的煤矿交接问题时,双方都压抑不住激动。随后他看见国民党副总裁、那个著名的亲日派汪精卫,穿一身纯白色西服、白皮条凉鞋,扎一个玫瑰色的蝴蝶结,在屋角里正和他的挚友刚卸任外交部长的张群、军政部长何应钦悄悄说话,样子都显得很兴奋。英国代办依旧维持着绅士的古老派头,高昂着头,正和来往穿梭、没有团伙的政客们点头周旋。他感到这里的每个人似乎都在交头接耳地谈说着日本的动向。最后他走进那间和客厅毗连的耳房里去了,因为他看见那里聚集着著名的亲美派;除宋子文、孔祥熙和宋美龄以外,又来了经营着巨大股票生意的宋蔼龄和新任的外交部长王宠惠。他们在那里一直谈到宴会开始。
宴会在大钟敲过八点的时候正式开始了。人们笑着,招呼着,朝大餐厅鱼贯而入。餐厅宽敞、豪华,家具、银器、酒杯、酒瓶,都在闪光。几盏金链子有玻璃璎珞的枝形吊灯,大放光明,照亮屋子四周摆列的艳丽的奇花异草,真是五色缤纷。
宴会采取鸡尾酒会的形式。正当人们举杯祝贺时,忽然从门外传来一声裂帛似的呼喊:
“委员长驾到!”
卫士拉开门,蒋介石迈着八字步走进来。他穿一身灰色派力司的中山服,光着头。后面紧跟着人称“胸怀八卦、袖吞阴阳”的智囊人物陈布雷。蒋介石带着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伟大人物的派头,刚走进门里一步便停下来,用他那深陷的眼睛平视着,扫视了屋里一遭,这时所有的脸、全体的目光都转向他,凝聚到他的身上。
“诸位好!”他扬起戴白手套的手,平淡地说了一句:“请!”
经过一阵沉默,人们才又活跃起来。他坐在宋美龄身旁的高背椅上,宴席开始流水般一道道上菜。酒杯像光影一样闪烁。笑声和话语声,从各处嗡嗡地传来。
宋美龄是宴会中最活跃的女人。她并不如花似玉,但风韵迷人。金属纱的衣服,在灯光下更是耀眼地发光。她那用钢条束紧的腰肢,扭来扭去的身形,使人感到她颇像一条水中游动的蛇。她运用着交际场合娴熟的骄而不亵的目光和笑脸,招待着各国的客人。她的一举一动、一个手势、一个流盼,都充满着谙熟风情的特殊交际技巧。
蒋介石坐在那里,两腮下陷的青灰色脸上,稍露微笑。他望着这个1927年结婚的第三任老婆,为她的外交手腕的成功,感到喜悦。他的目光停在宋美龄裸露的脖子上,那儿有一条金项链在闪烁。他忽然记起《圣经》中耶米里亚第三十一章里所说的那几句话:“耶和华,将由一位妇人之手显示奇迹,……耶和华今将有所作为,将令女子护卫男子。……”那男子就是自己,而那女子,就是宋美龄。他为这个有意思的新启示暗自好笑。
“委座今天多高兴啊!”从屋角传来女人的声音。
“当然啊,今天的宴会,不就是给他压惊吗,他的腰伤好了吧。”
“你看夫人的鞋多么漂亮!”
“你知道吗,那是孙殿英炮轰清东陵,挖坟掘墓,从慈禧太后的坟里拿出来的珍珠鞋呀!”
“啧啧,那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呀!”
“她的衣服是从巴黎定做来的。”
“哦,上帝,多么阔绰啊!她真是风光呀,嘻嘻……跟美国人有一手哩,嘻嘻!”
在女人艳羡的赞叹之后,男人们开始举杯碰杯互相祝酒。蒋介石自从加入了青、红帮、在家礼,①已戒酒多年,遇到这样的宴会,便有一个听差跟在身后,给他提着一小壶矿泉水,来和客人劝酒。他首先走向大国的代表——英、美、法、德、意等国贵宾面前,用殷勤的笑脸和他们干杯。最后为了显示他的“大国风度”,也为了把这个消夏晚会的主旨更加突出,他笑嘻嘻地拉起日本大使川樾茂的手,用兴奋的、全大厅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让我们和平相处吧!难道我们中日之间,就非得兵戎相见、诉诸武力吗?对不对,大使先生?!”
①青帮,又名清帮。原为清民间秘密结社。过去多为漕运船夫组织,保持封建行帮。其后在上海、天津、长江下游通商口岸流为游民组织。辛亥革命时,在上海设立中华共进会,曾受袁世凯利用,刺杀宋教仁,1927年又为蒋介石所用,参与四一二反革命大屠杀。抗日战争期间,日本特务机关利用清帮组织进行汉奸活动。“在家礼”亦即在帮。
川樾茂穿一身标准日本式样的略短西装,留着很短的分头,一撮仁丹胡,矮粗的小个子。他听了蒋介石的话,笑得露出了两颗金牙,握着蒋介石的手说:
“委员长先生!您的话极是。我可以向您保证,只要贵国能够答应我国合理的要求,我们帝国一定会化干戈为玉帛。”
大厅里响起一阵掌声。一片笑声。
“诸位先生,各位女士,尊敬的大使先生!”蒋介石在掌声和笑声中,高高举起长脚杯,环顾大厅一遭,开始做宴会即席演说,“这个,大家来得很好!我想借此机会和朋友们谈谈我们的国策。这个,大家都知道,中日的关系,最近有些紧张,但是,这个这个,我认为紧张的程度,远不如谣言来得厉害……我深信,有理智的人们,首先要考虑的是怎样维持和平相处。中日,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只要我们双方努力,会有一个睦邻关系的……唄,这个这个……我相信佐藤外相在今年3月9日发表的对华外交政策:‘和平外交’。我们完全有理由做到像外相所说的‘经济提携’和‘文化提携’。为了响应佐藤外相的提议,我已命我国驻日大使许世英就近进行谈判。……唄,这个,这个,我也同时在上月命令我的政府,在26日发出请帖,邀请各大学教授、各省主席、全国的知名人士,在七月中旬来庐山开会,商讨订定国策。我蒋某敢向大家保证,和平相处,仍然是我们未来制定国策的根本精神……。”
又是一阵掌声,一阵碰杯敬酒。有人在席间高声喊起来:
“明智啊!”,“冷静的态度!”,“和平战胜战争!”
接着是宋美龄敬酒。她拖着纱裙,环佩叮当地在桌与桌之间周旋。她的脸浮着永不消失的适合第一夫人身份的端庄微笑,只有来到大使们的桌前,态度才由矜持而变得活泼起来。她端着盛有美国威士忌的高脚酒杯,在英国代办面前,弯下腰用英语说:“哦,先生!请替我向海军大臣温斯顿·邱吉尔问候,我非常欣赏他的油画呢!”走到德国顾问面前,她就举起手,行个希特勒式的敬礼:“你们很辛苦啊!”在日本大使川樾茂面前,她甚至笑着跟他碰杯,然后一饮而尽:“祝我们同文同种的两大民族,相安无事!”最后她终于在人群中寻找到理查德,她摇着一个指头,眯起涂了晕膏的眼睛,挑着描得很细的眉毛,娇嗔地说道:“啊,我的上帝,您在这儿躲着哪,亲爱的,让我们干一杯!”理查德歪歪头,露着一个中年男人最富有魅力的微笑,和她碰了杯,两人一饮而尽。她把空酒杯递给跟在身旁的一个侍者,挽起理查德的胳臂,沿着长条地毯,走到角落里去。她望着他那灰蓝的大眼,带着两性相吸的口吻说:“狄克,庐山是很好的,您喜欢这儿的风景吗?我俩整整有十年没在一起好好地谈谈了,您不要避讳我的老丈夫,咯咯咯……我约您在这里避避暑吧,我会给您安排一处很好很舒服的别墅的,让您一定感到惬意。”
“不,如果我留下来,”理查德望着敷着香粉浓装艳抹的宋美龄,压低声音调情地说,“真的,我留下来……那不是由于这里的风景美丽,而是由于夫人您的迷人!”
“哦,上帝!您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啊!”她瞟了他一眼,用檀香小扇打了他一下,格格地笑得弯了腰。挨得很近的理查德,感到了她那纱衣里边的轻轻颤抖。
他们俩在那个僻静的角落漫步,说着悄悄话儿。整个鸡尾酒会又分成几个活跃的圈子,每个人去接近他要接近的人。乔治和玛莉早已快乐地聚到那些电影明星和著名的交际花周围去了。
在宴会热烈进行的时候,外面的夜色加浓了。黄昏时洒下一阵细雨,淋湿了山路和树木,现在雨停初霁,天空晴朗,一轮澄黄的牙月,光辉地挂在五老峰巅,山峦变成了黑色的剪影,星光在天际闪瞬。夜雾在很低的山谷里飘动,花丛、山径、草坪、一座座的小花园,被月光照得像铺了白霜。
宴会在10时结束,接着就宣告舞会开始。在宴会和舞会之间,理查德挽了宋美龄穿过大厅和走廊,来到院里的小花园。他们在一条长椅上坐下。远处树丛中传来夜莺婉啭的鸣叫。
“夫人!这是我们两个人在谈私房话,请告诉我,这次西安兵谏,引发出第二次国共合作,肯定会影响中国局势的变化,看来是要不得不全力地推行抗战了吧?那么我想知道,委员长对华北战局……”
宋美龄握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话:“自然是噢,所以委员长恨这个浑小子,‘西安蒙难’不仅差点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