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寒流是从子夜开始的,而从南苑那边传来的枪声,一夜也没有间断,这是驻在那里的日本兵在打靶演习。天气越是恶劣,他们越干这种扰乱民心的事情。自从五年前日军占领了东北全境,便越过山海关,跟中国军队寻衅滋事,三年前他们又突破了长城各口,人们早就听惯了这糨粥开锅似的枪炮咕嘟声。浓烈的战争气氛,笼罩着北平这座燕赵古城。
黎明时,实行宵禁的岗兵,荷着实弹长枪正在撤岗;重要街道的十字路口,都堆着沙袋的街垒架着铁丝蒺藜的鹿寨。上早班的工人和市民,小心翼翼地走过这里,听着渐渐稀疏下来的枪声,心里不约而同地罩上一个可怕的阴影:“他妈的,小日本儿又要进关打仗了!”
就在这时,坐落在西城灵境胡同的一处宅院里,响起一阵闹表的铃声,把宿在南屋的方红薇叫醒了。这个在五年前被爱斯理堂会督、美国美以美会的传教士理查德·麦克俾斯从他的教区遵化县饮马河畔偷来的女孩儿方红薇,如今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昨晚她刚从“南下宣传团”的目的地保定回来,没敢回理查德的景山公馆,就借宿在她的同学王淑敏这个家里。她悄悄起床,用冷水洗把脸,拉开门栓,走出门去,她是怀着一腔的热情和渴望,想去会见她梦寐中的情人李大波。她走的很急,丝毫也没注意到后边跟着一个盯梢的人,更不知道这个人就是王淑敏的继母汪家桐。这个生长在东北黑龙江翠峦一家小地主的大妞儿,昨天夜里猫到王淑敏的窗根底下,听了这两位少女的私情话,得知今早红薇要去看望她多少年一直在追踪的那个共产党员李大波,她高兴得一夜也没有睡好,她决定跟着方红薇,探实这个她追踪了好几年的“共党份子”现今隐藏的下处,以便下手擒拿这条在1931年9月18日夜发生“柳条湖”事件后的第8天便逃进关内的“漏网之鱼”。当红薇匆匆走进阜成门大街宫门口头条那间“德成”家庭公寓后,汪家桐便急不可耐地甩起大脚板,一口气朝离这儿不远的白塔寺兵马司胡同跑去。她是到汤玉麟①的北平别墅找她表哥曹刚去逮人。
红薇含着少女的娇羞,走边账房,这是她第二次到这里来了,上一次她来看李大波的时候,就听见那肥胖的女店主,在她身后说些不堪入耳的村话,这一次她很怕再招惹这个女店家说出更难听的亵渎她纯洁心灵的话来。果然,不出她所料,女店主穿着大棉坎肩,手里托着白铜的水烟袋,上下打量了红薇一遍,用奚落的口吻说:
“嗬,天还不大亮,就堵热被窝儿来啦?哼,八成你还不知道吧,王先生②他不在了!”
①汤玉麟:1933年长城抗战时,他为热河省主席,日军向热河首府承德进攻时,他一枪不发,弃城而逃,但事先押运二百辆卡车家私细软运回天津寓所。随后投降日寇,进攻吉鸿昌的抗日同盟军。
②这是李大波的化名,在这个店里登记的名字是王万顺,故而店家称他为王先生。
红薇以为女店主故意开玩笑,便急切地问:
“怎么会不在了?!”
女店主拉长脸,瞪着大眼珠子说:
“我说你这位小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愣是不知道?王先生前几天就让一群大兵给逮走了,如今,还下知关在哪个监狱里啃窝头哩,嘿嘿!”
听了这话,红薇的头顶好像打了一个霹雳,一阵晕眩几乎摔倒。她想打听一下详情,女店主摆着手轰她:“你快走吧,别在这儿招是惹非的啦!”她只好走出公寓。刚拐进一条胡同,就听见一阵警车喇叭的怪叫声,一辆铁闷子车戛然停在店门前,从车里跳下三四个身穿黑色警服的人来。
“啊?!是他!”红薇躲在墙角里,看见最先跳下来,穿着一身黑呢大衣的曹刚,她惊愕了,“哎呀,我上了女店主的当,现在才是来逮人哩!”她真想扑上去,去救也许还在睡梦中的李大波。她的心峨怦怦狂跳,她正要冲过去,只见那群警探架着一个蒙了面的人出来,红薇看出那人不是李大波,而是太阳穴上贴着橡皮膏的男掌柜,她惊讶地睁着大眼站下了。
女店主发疯似的追出来,抢夺着她的男人。曹刚伸出高靿皮靴,把她踹了一个跟斗,她爬起来,抓挠着双手,骂着:
“你们这群遭天杀的、挨千刀的!凭什么抓我男人?他又不是共党份子,快还我的人,啊呀,啊呀……”
曹刚把男店主扔上汽车,捋着袖子骂着:“妈拉巴子,鳖犊子,你这是窝匪,人跑了,要去顶帐!”
这辆北平市警察局侦缉队的囚车,颠颠簸簸地冲出胡同口,一路怪叫着,朝西四牌楼那边驶去了。
红薇跌跌撞撞地在大街上走着,一股巨大的悲哀和困惑,使她失魂落魄。她不知道此刻她该到哪儿去!回景山公馆吗?不!理查德一定会把她叫到他的工作间,叫她坦诚地忏悔,说出她的去向;这一次她偷着南下,真是冤家路窄,偏巧在固安县辛立庄被军警围困的时候,碰见了前来诱劝学生解散的乔治,他一定会把她当众辱骂他的行为告诉理查德。
她在街上踯躅了很久,还是打定主意先回王淑敏家,把这个不幸的消息告诉她,看她有什么方法打听李大波的下落和营救他。她心焦如焚地加快了脚步,赶回灵境胡同。
吴妈给她开了大门,她问吴妈王淑敏是否去了学校,吴妈告诉她,“早走了。”她急得直在过道里捶拳跺脚。
刚从“德成”公寓回来的汪家桐,听见叫门跟吴妈搭话的人是红薇,她忙不迭地一步就从屋里窜到走廊上。这次她给曹刚送信,让她表哥去逮李大波扑了空,正心里纳着闷儿。她想弄明白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差头儿,所以她不想丢掉好容易才笼络住的这个小鸟囮子。于是她赶紧站到檐前的石阶上招着手喊道:
“吴妈,请方小姐快进来!喂,红薇,外边怪冷的,快进来暖和暖和。淑敏不在家,你就不进来啦?”
红薇勉强压抑着心头的焦急,脸上露出一点笑容,解释着:“伯母,我不进去了,我想马上到学校去找她。”
“哦,看得出来,你心里有着急的事儿,唉,什么事情把你急得像火上房似的呀,……进来,我问你几句话。”
红薇无可奈何地走进院子,汪家桐满脸堆笑,热情地挽着红薇的胳臂,把她拉进客厅里来,按到沙发椅上,“坐吧,看把你的手冻得冰凉,”她转过脸对正在用抹布擦拭桌椅的女佣人说,“吴妈,去给方小姐沏一杯热咖啡来,让她暖暖肚儿。”她把吴妈支使走,便凑近红薇小声地说:“我还以为你跟淑敏一块上学校了呢,这么早,你上哪儿去了?”
“我去散步了”。”红薇低下头,不得已地说了谎话。“噢!”汪家桐突然笑起来,“哈,你真是好兴致呀,”她笑得往后扬了扬脖子,然后用发现别人秘密的那种狡黠的目光盯着红薇的眼睛,又紧着问道:“我跟你一样,也散步去了,我看见你急急惶惶地往阜成门白塔寺那边走,对吧?”
红薇心跳着,不由得睁大了有点惊恐的眼睛,呆了一会儿才说出话来:
“是的,我是往那边蹓踧去了。”
“说是散步嘛,还走得那么快,我看见你简直是连跑带颠的。”
红薇暗吃了一惊,倒吸了一口冷气,只得敷衍着说:
“伯母,我自小在老家爬山,走山路惯了,说是散步,可也不像咱城里人似的,一走起来,由不得就像竞走似的了。”
好你个死丫头,还跟我玩这花胡梢,转影壁呢,”汪家桐在心里这么捣咕着,咒骂着红薇。她站起身,走到食品柜前,抱来一只像壳牌石油筒那么大的“泰康”饼干铁筒来,抓了一把黄油酥饼干,放到一只玻璃果盘里,推到红薇的脸前。
吴妈用木托盘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咖啡,放到小茶几上,看见女主人让她回避的暗示,便赶紧退出客厅。“别忙,这大冷的天,又刮着西北风,肚里没食哪行呀。”汪家桐坐下来,两肘拄在膝盖上,两手托着腮,摆出要长谈的姿态,“我说红薇,这一程子,怎么也看不见那位李先生来咱家了?听他的口音,他是东北人吧?”
红薇端着茶杯的手,颤抖了一下,几乎把咖啡奶茶泼洒出来,她那颗焦灼和疑虑的心,像有一个铅坠儿往下沉。她低下头,吹一吹杯子里的热气,尽量延缓一会儿时间。才呐呐地说:
“伯母,我不知道,我说不清……”
“你个丫头片子,还怪精呢,”汪家桐心里想着,不得不引诱着红薇往深里说,“真怪,我看着他倒挺面熟的,好像在哪儿见过,……后来我忽然想起来,那是在我东北老家。那时候,我也像你跟淑敏一般大,中学生,又是个‘反满抗日’的学生,‘康德’①元年,我再也不愿意成天价唱‘天地间有了新满洲’的歌曲了,便偷偷地逃进关来。现在我做了家庭主妇,成了希特勒‘妇女应该回到厨房去’的牺牲品,看着你们蓬蓬勃勃地闹学运,我真是羡慕啊!”
①康德是清逊帝溥仪当伪满皇帝时使用的年号,汪家桐于不知不觉中说出这个年号,露出她伪装“反满抗日”的假面孔。
听了汪家桐这番充满激进意味的话语,红薇刚才那种担惊害怕的心情便稳静下来,她抬起低垂的眼睛,看见汪家桐那白皙的脸颊上,布满了一种悔艾的神情。
汪家桐双手托腮,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动着她那一对有着“二毛子串儿”的俄国混血情调的大眼睛,默默地望着红薇吃早点。
“红薇,你知道我的心情很复杂,”汪家桐在心里做好了进攻的谋略,便用推心置腹的语调说着,“你不知道,我一方面羡慕你们,一方面又为你们担心……”
“是呀,是够让人担心的。警察局跟踪我们,宪兵三团逮捕我们,国民党特务暗察我们,……”红薇热情地说着,加紧喝热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