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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董建华、吴伟民这些学运的领导人凑到一起了,他们热烈的争辩,开怀的大笑,充满了青春的活力。她感到这样无拘无束、又充满神秘意味的日子,非常幸福和快乐,使她暂时忘记了她远在燕山脚下遵化大山里的那个老家。有时,她也偷偷地想念李大波,她不知道那是少女初恋的心情还是一种感恩的手足情义。她想像不出他如今在哪里,她只是在心中默默地为他祈祷平安。有两次她为绥远前线的伤病员去募捐,在大街上站了一天,又渴又累,回来得太晚了,她便索性就住在陆小昭的卧房里。不回景山公馆。
就在红格尔图战役胜利消息频传的那些日子里,全国兴起了劳军的热潮。北平的居民,包括人力车夫和清道工人,都毫不吝惜地慷慨解囊,热情募捐财物。所以,红薇、王淑敏、陆小昭和丁梦秋的募捐活动,进行得非常顺利,很快就达到了相当可观的数目。也就在细心清点财物的那天晚上,学联做出了派代表到绥东前线劳军的决定。因为正在寒假期间,许多同学都争先恐后地要求到为国争光的前线去慰劳英雄和伤病员。
红薇是第一个报名的。她现在失去了传教士的“监督”,没有理由不让她前去。学联办公室,整夜灯火通明,吴伟民一边在细心地登记帐目,一边还在主持临行前的这个动员小会。
“同学们,同志们,我要说的只有两点,”吴伟民掰着两个手指头说着,由于熬夜,他那瘦削的脸上,萎黄而有倦容。他用另一只手,按下一个指头。“头一件事,就是大家要回去多穿衣服,那儿极度严寒,约在零下二十多度,要做爬冰卧雪的吃苦准备,这一点,大家能做到吗?”
同学们兴奋地喧哗起来,他们热情地举起拳头,欢快地高喊着:“别小瞧人,我们能做到!难道人家战士能冒着严寒流血疆场,我们去慰劳,挨挨冻还不成吗?”
“那好,我欢迎同学们这股尚武的精神!……第二件事是,大家取来御寒的棉衣,还要返回学联,来清点物资,整理帐目,要知道,这是全国人民的血汗钱,是他们勒紧裤带节省下来的爱国钱,分文不能短缺。好,大家快去快回,明日拂晓从这里出发。注意,最好要带棉大衣,如果有皮的更好,还要预备棉帽、棉手套,棉鞋……”。
人们像鸟儿躁林似的散去了。红薇坐上电车回到景山公馆。她先跟看门的老张头说了一阵话,她得到的情况是太太带着大少爷到北京饭店去跳舞还没回来,就是归宿,也要到下半夜去了;大小姐吃了晚饭刚走,去向不明。老张头一向同情红薇,红薇也不断地把餐厅食品柜里的点心,偷一点给他吃。每当这时候,他这个当年在清官当过太监的旗人,总是摇摇头,叹口气,摸着光滑的嘴巴儿,叹息着说:“唉,想当初,我在清宫,……”
红薇从他这里得知了公馆的情况,便不想再听他的发牢骚,她径直走向后院去见王妈妈了。
王妈妈一见红薇,便双手合十地说:
“阿弥陀佛!你可回来了,外边风传着要逮南下的学生哩,薇妮儿,我真担心你出事呀!……吃了饭了吗?”
“吃了。王妈妈,给我找衣服吧,要最厚的棉衣,还要棉帽、棉手套、大毛窝……”
“最厚的棉衣?要这些干啥呀?”
“我要出远门。”红薇把她要去绥远慰劳前线的事情讲了一遍,“除了您以外,您可别跟任何人说。”
王妈妈惊讶得目瞪口呆。“哎呀,我的活姑奶奶!那是口外呀,这十冬腊月的,你这嫩胳臂嫩腿的,受得了那冻死寒鸦儿的冷劲儿吗?”
红薇撒娇地噘着嘴说:“不,我要去么!”
“你哪儿知道,听说那地方就像东北一样冷,解小手冻成冰棍儿,解大便还要用棍子敲哩!”
“您别吓唬我,”红薇看见王妈妈那副骇怕的样子,笑了,“您不懂这事儿多么重要,要是我万祥哥在这儿就好了,他懂,他一定会让我痛痛快快地去。”
王妈妈不言语了,她并不懂得多少革命道理,但她知道,只要是她那唯一宝贝的儿子万祥支持的事情,她也支持。她开始翻箱倒柜地为红薇找御寒的衣物。
“去多少日子呀?”她边包着衣服边问着红薇。
“我不知道路上要走多长时间,您甭惦记我,一大帮人哩!”
王妈妈少不得又说了许多叮咛的话,才把她送出大门。红薇差一点没赶上末班的电车。她回到学联办公室,又帮着大伙儿捆东西,写帐目,折腾到后半夜。大家倚着行李,席地而坐,东倒西歪地睡了一小会儿,就被睡眼惺忪的吴伟民叫起来,赶往前门火车站了。
车厢里异常拥挤。跑外馆的巨商、贩卖毛皮和鸦片烟土的商人、劳军的各界人士和青年学生,挤得满满的,好像压扁的沙丁鱼罐头,没有一点转身的地方。要想上趟厕所,就得踩着旅客的肩膀才能过去。车里常常传来被踩疼的怪叫声。由于日本飞机的轰炸,火车时停时开。停车时,沿途逃难的人群又继续往车厢里拥挤。车厢里秩序又乱,气味又坏。
就在红薇乘坐的这节车厢里,在密度很大的劳军学生中,也挤着慕容修静和艾洪水。他们此行的目的,是被曹刚派来,夹在学生中间,专门刺探学联和进步学生的行动。
慕容修静眼下是艾洪水的直接领导。他本名张及第,原是山东历城县一个恶霸大地主的绔裦子弟。他在济南中学求学、还是一个十六岁青年的时候,就参加了当地国民党的一个特务组织的外围团体——“立志读书社”,后来,他花重金雇了一名穷学生代考,混进了北京大学文学院,不久,他就参加了托洛茨基派的小组织“动力”。“九一八”事变后,“动力”和陶希圣的“新生命”合流,他又成了这支国民党特务组织CC的一支别动队。李大波的表弟艾洪水,自从在南开校园被特务学生吴文绶用满嘴马列词句的“打红旗”手段打中,为了彻底征服他,又把他投入监狱陪决一次以后,便完全成了慕容修静的手下俘虏。他手里有的是钞票和银行存款,他大把地给艾洪水金钱,满足他的物欲,从精神上腐蚀他的灵魂。曹刚给慕容修静的任务,始终是让艾洪水想方设法地去抓捕李大波。在同盟军时,他也曾跟着慕容到张家口去追踪过他表哥;去年“一二九”学生运动时,他又在集会的地点——前门大栅栏的排演厅遇上了李大波,那时如果他手下有人,就会当场把他擒获,只可惜他去叫人时,他表哥这条狡猾的鱼,便溜之大吉,没有落网。时到如今,就像大海捞针,竟无一点他表哥的踪影可寻。现在,曹刚派他们到绥东前线来,并不是因为他们得到了什么有关李大波行踪的蛛丝马迹,而是曹刚的思维逻辑认为,哪儿抗战的呼声高、哪儿表现出抗日的激情大,哪儿必定有中共分子的潜入和渗透。曹刚读过一些内部机密情报,了解中共针对日本侵华的每个阶段,从1931年的“九一八”到今年的绥东日军进攻,都有许多诸如《为抗日救国告全体同胞书》、《为日本帝国主义吞并华北及蒋介石出卖华北出卖中国宣言》、以及毛泽东、朱德的《停战议和一致抗日通电》等煽动民众的文章发表。这是曹刚最为忧心忡忡的大事。这些年来,他一直是利用国民党特务这件护身皮,掩盖着他充当日本间谍真正为日本效劳的真实身份。所以,蒋介石国民党对待日本的态度越软、对革命份子的手段越狠,对他这个两面间谍就越容易达到一箭双雕的目的。基于这一出发点,他才派了慕容修静和艾洪水,混入劳军的学生洪流中,去侦察学生和侦破中共分子,特别是他一直想缉拿的李大波。
列车像牛车一样慢慢地开动着。
“喂,伙计,别冲盹儿啦,”慕容修静用肩膀扛一扛他身边的艾洪水,压低了声音说,“快看看你的那位小‘甜姐儿’
密斯丁来了没有?”
艾洪水的确在小寐。他被推醒了,用手胡拉一下从嘴角滴下来的涎水,抬起发红的眼睛,望一望乌烟瘴气人声喧哗的车厢,低声说:
“这么些人怎么找?……再说,我也不愿在这样的场合碰见她。”
“为什么?你这个傻蛋!难道你不想从你那位左倾的女友那儿获得点有价值的情报吗?”
艾洪水沉默了。他低下头,眼前闪现出南下时在军警包围的固安城外的一幕情景。那时同学们被阻在县城外面的野地里,只好风餐露宿在一片坟地里。那一夜,皎洁的月光,拖长了他与丁梦秋的身影。他俩挽着胳臂,摽着肩膀正在护城河岸上散步。他觉得她那娇小玲珑的身躯,小家碧玉的模样,宛如开在秋天田野里的一朵淡黄色的小花儿那样的温馨可爱。他大胆地搂住她的细腰,向她表露着爱情:“梦秋!我实在爱你,爱你!爱得发狂啊!”……她挣脱开他的拥抱,跑开了。他又追上她,继续向她表白自己的爱情。他在她的耳畔柔声细语地说:
“梦秋,如果现在不是抗日流血的年代,我一定要把你带进象牙之塔,到世界艺术之宫!……我还一定要像‘璇宫艳史’里唱的歌儿那样对你说:‘my dear!you are mine,all mine’①”……
①“亲爱的,你是我的,全是我的。”
……列车突然加快了速度,他的头被撞在坚硬的木板靠椅的靠背上,一下惊醒了他的回忆。“唉,我真卑鄙,采用恋爱的手段,勾引一颗少女初恋的心,为的是捞取学联的情报……我真卑鄙!……”他摇摇头,轻轻地喟叹了一声。这时,他又想起了往事,“想当初,我和表哥在‘九一八’日军大屠杀后一起逃出东北,我的革命热情何等高涨,在南开校园,我的激烈演说,博得了多少掌声……唉,想不到,竟落到曹刚和慕容这群小子的手里,……啊,如果当时我不贪生怕死,算了吧,……也许他们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