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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样一封信,才满世界地去索要签名。今天躺在信箱里的不是这样一封信,而是施魏因富特足球俱乐部球员的签名照。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阿尔伯特想用来思索一下自己作为一个大学生的未来。此时是九月中旬,离冬季学期开学还有一段时间。也许艺术史这个专业的确不适合他。德尔布吕克是正确的。他缺少一种距离。他不想去分析那些画。他想抓挠它们。何况他以前就抓挠过一些照片,后来是画。这件事德尔布吕克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大约在行坚信礼前后那段时间,也就是无上装泳衣的女人照片对他已没有用处之后,他在一个垃圾箱里发现了一本全是比基尼女郎的画册。他把这本东西捡了起来,躲到一个安静的角落里,先用指甲,继而用小刀刮那些女郎。他坚持不懈地为这些女郎脱衣服,直到她们变成一堆碎纸屑为止。他把碎屑塞进裤袋,开始抓挠自己,抓出几个小口子来,很疼,但也很舒服,让他平静。不久之后,在一家咖啡馆里,趁着没人注意,他把一个指头放在一幅油画上,开始抠挖,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能让他平静。当然他只抠了几个地方,而且都是不惹眼的地方。那是一幅描绘阿尔卑斯山的风景画,他抠的地方是岩石和树皮,后来,只要他去那家咖啡馆,他就会为画上有自己的手迹而快乐。
也许他应该休学一个学期,但是他需要联邦教育贷学金,否则他只能将他的联邦国库券提前取出来。不过,他首先必须彻底与罗马告别,这比他想象的困难得多。柏林显得说不出的灰沉而沮丧,最沮丧的奠过于他住的这个区。其实有些朋友还因为他住在舍内贝格区而羡慕他哩。有一条可羡慕的理由就是楼下有家电影院,主要放映刘别谦(恩斯特·刘别谦1892_ 一1947,德国出牛的美国电影导演)的电影,他喜欢刘别谦的电影,然而与大多数观众不同,他只要看过一次就满足了。
他用磁卡钥匙将房门打开,一边看看电影院的橱窗。他想起了法尔内塞电影院,那里正在上演帕索里尼的片子。一种强烈的思念突然袭来,思念鲜花广场那朽腐的气息,思念法尔内塞广场的石凳,思念一切将他与罗马相连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使他根本不愿意走上楼梯,回到自己的家里。然而他只能留在舍内贝格。
他的屋子在顶楼,向外望去,不但可以越过屋顶看到施特格利茨区,还能一直看到对面屋子的里面。中产阶级的房子,有石膏花饰,高高的屋顶,大都出租给合租户,只在二楼有一家诊所,还有一家妓院,不分昼夜地紧闭着窗户。遗憾的是,他还能看到主街的一部分,它横穿舍内贝格区,与联邦一街相连,交通繁忙。如果严格按照声学原理“可视即可闻”来说,汽车的噪音让身处室内的他深受其苦。奇怪的是,这天晚上的噪音却没怎么打扰他,而是像电影院橱窗一样,纤毫不差地勾起了他心里对罗马的思念。他几乎要忘记了,前天晚上他是戴着手铐在毕肖内街的一辆囚车上度过的,还被一个漂亮迷人的女警察骂作Cretino。
想起那个穿皮衣的女人,阿尔伯特心乱如麻,只得又走出家门,找个地方去喝一杯。对于附属于电影院的酒吧,他没什么兴致,尽管他在此消磨过许多个夜晚。对街尽头的酒馆也没兴趣,这是他的一个朋友在不久前开的,尽管女老板来自斯图加特地区,又在柏林学习社会学,酒馆却叫做“里斯本”。在她这儿可以喝到威尔第葡萄酒,还能吃到鳕鱼干。一时之间,“里斯本”靠各种鳕鱼菜肴而声名大噪,名声一直传到了舍内贝格以外的地方。阿尔伯特不喜欢吃鳕鱼,有一次他看到鳕鱼被送来,好像是装在大纸板箱里。阿尔伯没有朝“里斯本”走,而是向着主街方向走去,虽然主街上只有一家他敢进去的酒馆,而且也很无聊。其他酒馆都是所谓的特殊兴趣者酒馆。一家是招待同性恋者的,下一家是性虐待者俱乐部,再下一家是招待非洲人的,第四家是招待女同性恋者的素食馆子,跟一家女同性恋者健身中心兼竞技体育俱乐部毗邻。此外还有几家普通的柏林式小酒馆,但阿尔伯特猜想它们也是特殊兴趣者酒馆。这样就只剩下一家,还在离开柏林之前,它就引起了他的注意。它叫蒙特斯特拉。
蒙特斯特拉位于一座新楼房的一层,落地玻璃窗,完全用意大利国旗三色的玻璃纸糊住。看不到酒馆里面,让阿尔伯特在进门时有点紧张。然而他发现这只不过是一间很平常的意大利酒馆,于是放下心来。
酒馆里面与柏林常见的意大利餐馆风格迥异,那些餐馆往往装饰得像是石膏的洞穴,这里却不见石膏,不见昏黄的灯光,不见渔网和大肚的基安地酒瓶,这里只有一个铝皮的吧台,剩下的就是桌椅,一张台球案子,和一台从天花板吊下来的电视机。地面铺的是瓷砖,整个厅堂用方形的日光灯照明。阿尔伯特曾在书上读到,应当把地狱设想成一个光线刺眼而没有照明开关的地方。蒙特斯特拉的灯光几乎让他眩目,过了一会儿才看清餐馆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看不见。吧台前面和后面都没有人。紧挨着的台球桌旁也没有人。他走到吧台前,拿不定主意,是留下来呢,还是走出去。他决定出去,已经走到门口了,一个年轻姑娘出现了。她是从餐厅后部的一个门走出来的,看来里面还有一间餐室,因为她端着一个托盘,里面有水杯和咖啡杯,她把托盘放在洗碗池边上。这姑娘的发色很暗,几近蓝黑色,眼睛也是同样的深色。她身材修长,但并非小伙子那种,而是非常女性化,她穿的又是一袭略紧的黑色常礼服,更突出了她的女人味儿。另外,她是把托盘平放在掌心上的,走起路来纤腰款摆,这样的扭动阿尔伯特只在描述西西里的电影里看到过。在电影中,肤色黝黑的美人走过正午阳光灿烂的广场。
此时的酒馆也像西西里的正午一样明亮。总之,阿尔伯特觉得,这女人的登场改变了光线。她照亮了黑暗的角角落落。曾让他觉得很舒服的黑暗,使得日光灯不那样刺激眼睛和脑神经的黑暗。在他看到这女人的时候,他的头,他的太阳穴,都松弛下来。不过这还不是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正洗杯子的她的主要原因。而是她那穿过厅堂时的步态,让他久久地呆望着她。直到她的目光从手里的活儿上抬起来,说了声“你好”(原文为意大利语),问他想要什么。
她跟他说意大利语。他也只好用意大利语回答,他真想把语言班里学到的知识全都炫耀一下,却只说出一声:“一杯浓咖啡”(同上)。与其说是说出来的,不如说是像蚊子一样哼哼。她端来了咖啡,没有再去洗杯盘,而是走到吧台后面,看着他。她有点居高临下地看他,可能是因为吧台后面的地板高一点。阿尔伯特觉得有些窘迫,不敢抬头看,将糖加进浓咖啡里,搅了半天,直到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才将他从窘境中解脱出来。这人是从隔壁房间走出来点东西的,“埃琳娜,来杯茶,”(原文为意大利语)阿尔伯特听见这句话,一抬头,看见一个病怏怏的瘦弱男人,看穿着打扮像个生意人。这男人又消失在隔壁房间里,那姑娘却没挪窝儿。看样子她并不急着把茶送去,要么就是她没有兴致。反正她还是那样在吧台后面站着,像看一只落在眼前的苍蝇一样看着阿尔伯特。
阿尔伯特不愿意做一只苍蝇。他鼓起全部勇气,回应她的目光,立刻发觉自己曾看到过这样的眼睛。是那个罗马女警察的眼睛,也许颜色更深一点,却蒙着同样的忧郁。仿佛在他们的视线交汇那一瞬间,她飘出了他的视野,然而她没有任何动作,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阿尔伯特震惊了,将咖啡一饮而尽,付了账,离开了酒馆。他知道,他会尽快再来。
在接下来的几个星期里,阿尔伯特几乎每晚都光顾蒙特斯特拉。当然,他根本没有想人非非,以为他会得到那姑娘的青睐。这不完全因为她的美丽,也因为她瞟他一眼或是盯他一眼那种奇特的方式。以前还没有人像埃琳娜这样瞟他或是盯他一眼。或许那个罗马女警察曾有过。埃琳娜也能像那个罗马女警察那样,只一个眼神就能让他兴奋起来,让他兴奋得甚至想到卫生间去,像个青春期的少年一样用手放松自己。只是害怕埃琳娜会猜测到他的举动才忍住了。尽管她总像在神游太虚,但她看起来有着敏锐的直觉和丰富的经验。
这一点,阿尔伯特在头几个晚上之后就知道了。这几个晚上,他一般都是默默地靠在吧台边,除了点东西之外一句话也不敢跟埃琳娜说。站在吧台旁看着她忙碌,这不成问题。虽然这家餐馆跟任何一家都不一样,但看样子不会有人来干涉他。游客们不来这里,德国客人也很少,这家餐馆几乎完全被意大利人占领了,人人都像是老主顾。不过这群老主顾当中有一伙男人好像是老板,反正阿尔伯特觉得是这样。这几个男人也能到吧台后面去,用那里的电话,还有几把大概是开库房或是办公室的钥匙。阿尔伯特还注意到,他们喝了酒水从不付账。但是大多数时间里,他们只是坐在餐馆前厅的桌旁,读报纸,玩牌,或是看别人玩牌。
不知从何时起,在埃琳娜上白天班的下午,阿尔伯特也来这家餐馆。日光灯依然开着,那几个男人也依然像在晚上一样坐在桌旁,聊天,玩牌,或是读报纸,埃琳娜干着自己的活儿,但不穿紧绷绷的裙子,而是毛衣牛仔裤。只有那几个男人偶尔的笑闹,急急忙忙地打电话的声音,或是突然离开餐馆,才让这里的白天显出一点生机,并且说明那几个男人除了玩牌和翻阅《体育报》还有别的事情可做。阿尔伯特习惯了边喝咖啡边读报,但不是餐馆里胡乱放着的《体育报》,而是他自己从施特格利茨的报亭买来的《共和国报》。
他站在吧台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