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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马呢。他们的下士看见报上登着,说德国人的那些所谓的同盟国,已经被打得落花流水。”
“你没有赶上,麦列霍夫,今天早上有人来慰劳我们啦,”“锅圈儿”翁动着塞满饭的嘴,咕噜说。
“谁来慰劳啦?”
“师长,丰。季维德中将检阅了我们,因为我们杀退了匈牙利的膘骑兵,救出了我们的炮兵,所以来慰劳感谢我们。要知道,他们差一点儿就把大炮都抢去啦。
他说:英勇的哥萨克们,沙皇和祖国是不会忘记你们的功勋的。“
“这太好啦!”
街上清脆地响了一枪,又一枪,机关枪砰砰地扫射起来。
“快——出——来!”门口有人叫喊。
哥萨克们扔掉饭勺,跑到院子里。一架飞机飞得很低,在他们头顶上盘旋。飞机的猛烈的轰鸣声,令人生畏。
“在篱笆边卧倒,马上就要扔炸弹啦,要知道,隔壁就是炮兵连!”“锅圈儿”
喊道。
“快把叶戈尔卡叫醒!要把他炸死在弹簧褥子上了!”
“把步枪给我!”
“锅圈儿”仔细地瞄准,就在台阶上射击起来。
步兵不知道为什么都弯着腰,在街上乱跑起来。隔壁的院子里传来马嘶声和急促的口令声。葛利高里放完一梭于子弹,隔着板栅看到:几个炮兵正急急忙忙地把一门炮往板棚底下推。天空蓝得刺眼,葛利高里眯缝起眼睛,看了看轧轧响着向下俯冲的铁鸟;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什么东西从飞机上迅速落下来,在太阳光中耀眼地闪烁着。一声震撼天地的巨响震得小房于和趴在台阶旁的哥萨克们直颤动;邻院的一匹马发出了临死的嘶鸣。从板栅那面飘来一股呛鼻子的燃烧后的硫磺气味。
“躲起来,”“锅圈儿”从台阶上往下跑着喊道。
葛利高里也踉在他后头跳下台阶,趴到板栅边。飞机翅膀上的什么铝制零件闪着亮光;它从容不迫地翘着尾巴,转了一个弯。密集的于弹从街上射出去,齐射声在轰响,阵阵混乱的枪声响个不停。葛利高里刚把一梭子子弹压进枪膛,一声更加猛烈的爆炸声把他从板栅边扔出有一沙绳远。一大块泥土落在他的脑袋上,迷了他的眼睛,沉重地压住他……
“锅圈儿”扶着他站起来。左眼睛钻心的疼痛弄得葛利高里什么也看不见;他艰难地睁开右眼,看见:半边房于已被炸毁,一大堆红砖乱七八糟地埋在废墟里,上面冒着粉红色的烟尘。叶戈尔。扎尔科夫两手撑着身子从震歪的台阶下面爬出来。
他满脸带着可怕的呐喊表情,血红的眼泪从深陷的眼睛里,顺着脸颊流下来。他把脑袋缩进肩膀里,爬着,紫黑的、死人似的嘴唇好像并未张开似地在叫喊:“啊——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啊——呀——呀——呀——呀!……”
他身后的一片薄肉皮上,烧焦的破裤子上横拖着一条炸断的腿,另一条腿已经不见了。他慢慢地倒动着手向前爬,嘴里像小孩似地尖利刺耳地哭着。他突然停止哭叫,侧着身于躺了下去,脸紧贴在冷漠、潮湿、撒满马粪和碎砖的地上。谁也没有到他跟前去。
“把他送走吧!”葛利高里仍然用手巴掌捂着左眼喊道。
有几个步兵跑进了院于,一辆电话兵的双轮车在大门边停下来。
“走啊,为什么停下不走啦?”一个骑着马从他们旁边驰过的军官冲他们喊道。
“你们这伙野兽,下流东西!……”
不知道从哪里来一个穿黑长礼服的老头子和两个女人。人群围住了扎尔科夫。
葛利高里钻进人群,看见扎尔科夫剧烈地哆嗦着,还在呼哧地喘气。死人一样蜡黄的额上渗出大粒的汗珠。
“把他送走呀!你们怎么啦……你们是人还是鬼?!”
“你汪汪什么?”一个高个于的步兵还嘴说。“送走,往哪儿送呀?你看不见哪,他就要死啦。”
“两条腿全炸掉啦。”
“血流得太多啦!……”
“救护兵在哪儿?”
“这儿有什么救护兵呀!……”
“可是他还活着哪。”
“锅圈儿”从后面拍了拍葛利高里的肩膀,葛利高里回头看了看。
“别动他啦,”“锅圈儿”小声说道,“你到这边来看看。”
他的手指头紧拉着葛利高里军便服的袖子,推开身旁的人,走到另一面去。葛利高里看了一眼,就弯着腰朝大门走去。扎尔科夫的肚子下面露出来的肠子直冒热气。这一堆盘绕着的肠子的一头沾满了沙土和粪便,还在蠕动,而且堆得越来越多。
垂死的人一只手斜放着,好像是在搂什么东西……
“把他的脸盖起来,”有人提议说。
扎尔科夫忽然用两只手支撑着,脑袋使劲向后一仰,后脑勺在紧缩的肩胛骨中间摇晃着,沙哑地、惨绝人寰地喊道:“弟兄们,你们让我赶快死掉吧!弟兄们!
……弟兄们……你们还看什么呀?……啊呀——呀——呀——呀!……弟兄们……
让我赶快死掉吧!……“
第三卷 第二十一章
车厢轻轻地摇晃着,车轮的铿锵声催人欲睡,车灯的黄色光亮照在半边的坐席上。全身伸直,脱掉靴袜,使两个星期一直在靴子里冒汗的脚自由自在,也不感到自己负有什么责任,知道你的生命再也不受威胁而且死亡已经离得那么遥远了,这真是太舒服啦。特别令人愉快的是,倾听着火车轮子各种不同腔调的叮当声:要知道,车轮子每转一圈,火车头每往前冲一下——离开前线也就更远一点。葛利高里就这样在躺着,倾听着,活动着光脚的趾头,穿着今天刚刚换上的新内衣,全身都感到特别舒服。他觉得仿佛脱去了一层脏皮,进人了另一种一尘不染的、洁净的生活。
可惜左眼的钻心的疼痛破坏了这种和平。喜悦的心境。疼痛有时轻一点,有时忽然又疼得要命,像火一样在烧眼睛,疼得不由自主地在绷带里流泪。在卡缅卡——斯特鲁米洛沃的野战医院里,年轻的犹太医生检查了葛利高里的眼睛,在一张小纸片上写了些什么,说道:“必须把您送到后方去。这只眼睛伤得很厉害。”
“会瞎吗?”
“嗨,您说些什么呀,”医生从他问话中听出了伤员明显的恐惧心情,便亲切地笑了笑说道,“您必须进行治疗,也许要动手术。我们要把你送到大后方去,譬如说到彼得格勒,或者到莫斯科去。”
“多谢啦。”
“您别害怕,眼睛会好的。”医生把纸片塞到他的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轻轻地把葛利高里推到过道里。自己挽了挽袖子,准备去做手术。
葛利高里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以后,才坐上了救护列车。他躺了几昼夜,享受着安适的生活。一辆陈旧的小火车头用尽最后的力量拖着这列挂了很多车厢的长列车。
离莫斯科越来越近了。
夜间到了莫斯科。重伤号都用担架抬下去;那些可以不用别人搀扶就能走的伤病号,登记以后,就下到月台上来。随车的军医官按名册把葛利高里叫过来,指着他向一个女护士说:“送到斯涅吉廖夫医生的眼科医院去!帽子胡同。”
“您的行李都随身带着吗?”护士小姐问道。
“哥萨克有什么行李?一个袋子和一件军大衣。”
“那咱们走吧!”
她整理着头巾下面的鬓发,衣服响着,走在前面。葛利高里迟疑地跟着她走去。
他们坐上了一辆马车。昏昏欲睡的大城市的喧闹声、电车的铃声、电灯的光怪陆离的蓝色光亮使葛利高里感到很紧张。他坐在车上,身于靠在后背上,贪婪地观察着街道,虽说是夜晚,但是街上仍然有很多行人;坐在他身旁的女人身上令人冲动的温暖使他惊奇。莫斯科秋意正浓,林荫道上的树叶,在路灯的照耀下,闪着黯淡的黄色,黑夜散发着清凉,便道上湿漉漉石板闪着暗光,星星在晴朗的夜空显得又明亮,又寒冷,完全是秋大的景象。马车从市中心驶进人迹稀少的小胡同里。马蹄哒哒地在石头路上踏着,马车夫在高高的车夫座上摇晃着,身上穿着蓝色的厚呢上衣,很像神甫的长袍;他用缰绳梢抽打着耷拉耳朵的瘦马。城郊的什么地方火车头在呜呜长鸣。“也许马上就有一列火车开往顿河去吧?”葛利高里心里想,阵阵乡愁袭上心头,他垂下了脑袋。
“您在打盹吗?”护士小姐问道。
“没有。”
“快到啦。”
“您说什么?”马车夫回过头来问道。
“赶快点儿!”
池水在铁栅栏里边闪着油亮的波光,系着小船的、有栏杆的小桥在昏暗中闪着光。潮气浓重。
“这儿连水都要受拘束,用铁栏杆围起来,可是顿河……”葛利高里模模糊糊地想着。马车的胶轮辗得树叶沙沙作响。
马车在一座三层楼房旁边停下来。葛利高里整理着大衣跳下车来。
“请递给我一只手!”护士小姐弯下身子说道。
葛利高里把她的柔软的小手攥在手里,扶着她下了车。
“您身上有一股子大兵的汗臭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护士小姐悄悄地笑着说道,然后走到大门口,摁了摁门铃。
“护士小姐,您如果能到前线去一趟,那您身上也许还会有别的什么臭味儿呢,”
葛利高里有点生气地说道。
看门人开了门。他们顺着有金色栏杆的漂亮楼梯走上二楼;护士又摁了一下铃。
一个穿白大褂的妇人把他们让了进去。葛利高里在一张小圆桌子旁边坐下,护士小姐和那个穿白大褂的妇人小声说了些什么,妇人记录下来。
楼道不宽,但是很长,两旁是病房,有许多戴着各色眼镜的脑袋从病房门里探出来。
“请您脱下大衣吧。”穿白大褂的妇人建议说。
一个也穿着白大褂的差役接过葛利高里手里的军大衣,领他到浴室里去。
“请把身上的衣服全脱下来。”
“为什么?”
“您要洗澡。”
在葛利高里脱着衣服,惊讶地打量着房间和窗上的毛玻璃的时候,差役已经把浴盆里放满了水,量过温度,请他坐到浴盆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