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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就把你吓着啦!而且根本也不会下雨,刮的是东风,天上只有那么一片黑云,哪儿来的雨呀!我要告诉娜塔莉亚!”
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觉得猜中了儿子的心事,本来要进屋去,但是又改变了主意;怕发生争吵,就又回到没有刮好的马车梁本那里去……
阿克西妮亚一回到家里,把桶里的水倒了,就走到嵌在炉炕壁上的小镜子前面,激动地把自己的有点衰老的、然而仍然很漂亮的脸照了半天。依然还是那么放荡、美艳、诱人,但是春华流逝,生活使红颜憔悴,眼皮发黄,乌黑的头发里已经银丝闪闪,眼睛也失去了灼人的光芒。露出了悲凉的倦意。
阿克西妮亚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床边,趴在床上哭起来,流了那么多轻松、甜蜜的眼泪,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么痛快地哭过了……
顿河沿岸群山连绵的陡岸上、突出的,俗称“偷儿崖”的山坡,冬天,寒风在山坡上盘旋,悲鸣。从光秃的山岗上吹下阵阵的细雪,细雪日积月累,一层一层地堆上去。雪堆高耸在断崖上,太阳一照,像砂糖似的闪闪发光,日暮黄昏,雪堆变成了浅蓝色,黎明时分,是浅紫色,日出时呈粉红色。这大雪堆在融雪的暖流还没有从下面把雪渐渐融化掉,或者是猛烈的侧面风还没有把这沉重的雪掀下去以前,它就一直那么肃穆、威严地高踞在那里。可是当它滚下去的时候,就发出低沉、柔和的轰隆声,一路上,压倒低矮的荆棘丛,折断羞羞答答地直往山崖边上躲闪的小山楂树,风驰电掣,身后拖着长裙似的。飘向高空的银色雪雾……
阿克西妮亚积累多年的情感,也像这雪堆一样,一触即发,不可收拾。和葛利高里的重逢,葛利高里那句亲热的话:“你好,亲爱的阿克西妮亚!”就是这种推力。可是他呢?难道他不曾是她的最亲爱的人吗?难道这些年她不是每日、每刻都在思念他吗?混乱的思绪最终不是总要回到他身上吗?不管是在想什么,做什么,心里总是感到站在葛利高里身旁。瞎马就是这样围着水车轴拉水车,转圈子……
阿克西妮亚在床上一直躺到黄昏,从床上起来,眼皮都哭肿了,洗洗脸,梳了梳头,就像大姑娘要去相亲似地匆匆穿戴、打扮起来她穿上干净衬衣,紫红色的呢裙,披上头巾,慌里慌张地对着小镜于照了照,就出门了。
鞑靼村的上空一片灰色的黄昏。大雁在春汛泛滥的河湾里惊鸣。苍白暗淡的月亮从顿河边的杨树林后面爬上来。河面上映出一条月光铺出的波光涟漪的浅绿色小径。牲日群在天还没有黑的时候就从草原上回来了。没有吃饱嫩草的牛在各家院子里叫。阿克西妮亚没有去挤自家的奶牛。她把一头白鼻梁的小牛犊从牲口棚里赶出来,放它到母牛那里去,小牛犊摇晃着尾巴,使劲儿伸直后腿,嘴唇贪婪地吆着那干瘪的奶头。
达丽亚。麦列霍娃刚刚挤过牛奶,手里拿着滤奶器和桶往屋子里走,篱笆外面有人喊她:“达莎!”
“谁呀?”
“我,阿克西妮亚……到我这儿来一下。”
“你找我干什么呀?”
“非常要紧的事!来吧!看在基督的面上!”
“我滤完奶就去。”
“好,那么我就在院子边等你。”
“好吧!”
过了一会儿,达丽亚走了出来。阿克西妮亚在自己家的篱笆门日等她。达丽亚的身上散发出一股热乎乎的鲜牛奶气味和牲口棚的臭味儿。她一见阿克西妮亚的裙子没有掖起来,而是打扮得漂漂亮亮,于干净净,感到很惊奇。
“我的好邻居,你这么早就收拾完啦。”
“司捷潘不在家,我一会儿就收拾完啦只有一头牛,我几乎连晚饭都不做……
吃点儿什么干粮就凑合啦……“
“你叫我有什么事!”
“到我家里来一卜有事情……”
阿克西妮亚的声音有点儿哆嗦,达丽亚模糊地猜到谈话的目的,便一声不响地跟着她走进屋里。
阿克西妮亚也没有点灯,一走进内室,就打开箱子,在里面翻了一阵儿她那于瘦、滚热的手抓起达丽亚的一只手,开始匆匆忙忙地把一个指环注她手指头上套。
“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指环吗?你这是要送给我吗?……”
“送给你!送给你,送给你……作纪念……”
“金的?”达丽亚走到窗户前,就着朦胧的月光仔细看着指头上的指环,老练地问。
“是金的。你拿去戴吧!”
“哦,基督救主啊!……你为什么送我这么好的礼物呀!”
“请你替我叫叫……把你们家的葛利高里给我叫出来。”
“难道又要死灰复燃吗!‘达丽亚猜测地笑着问。
“不,不是!哎呀,你说到哪里去啦!”阿克西妮亚吓了一跳,急得满脸鲜红,眼泪都要流出来啦。“我要和他谈谈司捷潘的事情……也许葛利高里能替他想想办法,弄几天假……‘”
“那你为什么不上我们家里去呢?既然你找他有事情,你就到我们家去跟他谈好啦,”达丽亚狡猾地说。
“不成,不成……娜塔莉亚也许会以为……不好意思……”
“那,好吧,我给你叫出来。我是舍得他的!
葛利高里吃完晚饭。他刚刚放下勺子,咂了咂嘴,用手巴掌擦了擦沾满菜汤的胡子;突然觉得桌子底下有只脚直碰他的脚,朝桌上的人看了一眼,只见达丽亚朝他偷偷挤了挤眼。
“如果她想叫我代替去世的彼得罗,或者她敢说这类的话,我就接她一顿!把她带到打谷场去,用裙子蒙上她的脑袋,像打母狗一样,狠狠地接她一顿!”葛利高里生气地想,不过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愁眉苦脸地任凭嫂子来挑逗但是他离开了桌子,点上烟,便不慌不忙地往门口走去。达南亚几乎也同时跟了出来。
她在门廊里从葛利高里身旁走过去的时候,猛地把胸脯往他身上一靠。耳语说:“哦,很心的人!去吧……,叫你哪。”
“谁呀?”葛列高里小声小气地问“她。”
过了一个钟头,等到娜塔莉亚带着孩子睡熟了的时候,葛利高里穿着一件扣得紧紧的军大衣,和阿克西妮亚一起走出阿司塔霍夫家的大门;他们默默地在黑胡同里站了一会儿,然后仍然默默地朝无言地向他们招手的、黑乎乎的、洋溢着醉人的嫩草芳香的草原走去。葛列高里掀开军大衣襟,把阿克西妮亚接到怀里,感觉到她全身在哆嗦,她的心在短上衣平里突突地跳得那么厉害……
第六卷 第五十一章
第二天,葛利高里在动身以前,跟娜塔莉亚作了简单的解释。她把他叫到一旁,小声问:“夜里你上哪儿去啦?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晚?”
“这也算晚!”
“还不晚?我醒来的时候,鸡已经叫过头遍啦,可是还不见你的影子……”
“库季诺夫来啦。我是为了军务到他那儿开会去了。你们老娘儿们家不懂这些事儿。”
“那他为什么不到咱们家里来过夜呢?”
“他赶回维申斯克去了”
“那他在谁家歇脚的啊!”
“在阿博先科夫家。他们家好像是他的远房亲戚。”
娜塔莉亚再也没有问什么。看得出,她心里有些疑惑,但是眼睛里却装作没事的样子,因此葛利高里到了也没有弄明白她究竞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他匆匆吃过早饭潘苔莱。普罗珂菲耶维奇赶去备马。伊莉妮奇娜画着十字,吻着葛利高里,快口小声说:“你呀……好儿了,可别忘了上帝啊!我们听说你砍死了些什么水兵……主啊!葛利申卡,你好好想想吧!你看,你的孩子都长大啦,被你砍死的那些人大概也有孩于留下来……唉,怎么能这样胡来呀?你小的时候是多么温柔和讨人喜爱呀,可是现在你却整天地愁眉苦脸。瞧瞧吧,你的心已经变得像狼心一样凶狠……听母亲的话吧。葛利申卡!你也不是会念什么咒,刀枪不入的人,恶人的马刀也会落在你脖子上……”
葛利高里闷闷不乐地笑着,亲了亲母亲枯瘦的手,走到娜塔莉亚跟前一她冷淡地拥抱了他一下,扭过脸去,葛利高里看见她那十枯的眼睛里没有眼泪,充满了痛苦和隐隐的愤恨……又跟孩子们告了别,便走了出来。
他抓住硬硬的马鬃,脚踏在马镫上,心平想:“好啦,生话又来了个新的转折,可是心里还是那么冷冰冰的。空虚得很……看来,现在就是阿克秀特卡也不能排除这种空虚……”
他没有回头去看聚在大门口的亲人,让马缓步沿街走去,走过阿司塔霍夫家时,他斜服朝窗户瞅瞅,看见阿克西妮亚上站在内室尽头上的窗户边,笑着朝他挥了挥绣花的手绢,立刻又把手绢揉成一团,捂到嘴上,捂到由于睡眠不足发青的眼眶上……
葛利高里放马快跑起来。跑上山坡,看见有两个骑马的人和一辆大车,顺着夏天的大道,缓缓地迎面走来。他认出骑马的人是“牛皮小王”安季普和斯特列米亚尼科夫——村上头一个黑头发、很伶俐的青年哥萨克。“车上拉的是死人,”葛利高里打量着那辆牛车,心里猜想没等跟哥萨克们走近,就问:“拉的是谁?”
“阿廖什卡。沙米利、托米林。伊万和‘马掌’雅科夫,” “阵亡的?”
“是的!”
“什么时候?”
“昨天太阳落山以前。”
“炮兵连没受损失吗!”
“没受损失这是红军在卡利诺夫角村~家的房子里把咱们的炮手们包围啦。沙米利正碰上啦,被……砍死了!”
葛列高里摘掉帽子,下了马。赶车的是一个奇尔河一带的、不很年轻的哥萨克女人。她把牛停了下来被砍死的哥萨克并排躺在车上一葛利高里还没有走到车跟前,微风已经送来甜腻的尸体气味。阿廖什卡。沙米利躺在当中。他的旧蓝布棉袄敞着,没有扣扣子,那只空袖于压在被砍碎的脑袋底下,多年以前就伤残的、总是那么灵活的半截胳膊,用破布片包着,颤抖着,紧贴在已经不会喘气的高胸脯上。阿廖什卡僵死的呲着牙的嘴上留下了永恒凝结的恶狠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