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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利高里刚一听到主人的打鼾声,就脱掉靴子,到板棚里去找她、她躺在一辆卸掉前辕的大车上,在自己身旁给他让出一块地方,把羊皮袄往自己身上拉了拉,两条腿靠在葛利高里身上,就沉默了;她的嘴唇又干又硬,有一种洋葱味儿和久无人问津的、清新的气味。葛利高里枕着她那黝黑的细胳膊,一直睡到无快亮。她彻夜使劲把他抱在怀里,没完没了地跟他亲热,凋笑中把他的嘴唇都咬出了血,他的脖子。胸膛和肩膀上到处都留下了她那尖细的、像小野兽似的牙齿在狂热亲吻时咬出来的斑斑痕迹,鸡叫三遍以后,葛利高里准备跑回内室去,但是她却死抱住他不放。
“放开我,亲爱的,放开我,我的小宝贝!”葛利高里央告着,下垂的小黑胡子里带着微笑,想要悄悄地挣脱出来。
“再躺一会儿……躺下来!”
“要知道人家会看见的呀!你瞧,天快亮啦!”
“亮吧,管它呢!”
“要是叫你父亲看见了呢!”
“爸爸早就知道。”
“他怎么会知道!”葛利高里惊愕地颤动了一下眉毛。
“是这么回事……”
“真是太神啦,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要知道,他……他昨天对我说:如果有军官来和你凋情,你就跟他睡去,求他多多关照,不然的话,就会为了格拉西卡把马牵走,或者还会拿些别的东西……
格拉西姆是我丈夫,他跟着红军走啦……“
“原来是这样!”葛利高里嘲笑说,但是心里却很不是味儿解铃还是系铃人,她立即就驱散了这片乌云。她亲热地贴在葛利高里的胳膊上,哆嗦了一下,说:“我那个男人可不像你这样……”
“那他是怎么样的呢?”葛利高里已经清醒的眼睛望着发白的天空,很感兴趣地问,“是个废物……病鬼……”她信任地往葛利高里身边凑凑,话语里带着哭泣声音。“我跟他过得没有一点儿乐趣……他不能讨女人家喜欢……”
一个陌生的、像孩子一样天真的灵魂自然地在葛利高里面前展开了,就像一朵吸足了朝露的怒放的小花。这使葛利高里陶醉,激起他的爱怜之心;葛利高里怜悯她,温柔地抚摸着自己萍水相逢的女人的乱蓬蓬的头发,闭上了疲倦的眼睛。
从屋檐的芦苇棚顶透进西沉的月亮的余晖。一颗流星从天上坠下,向地平线飞去,在灰白的天空上留下了一道冷凝的磷光。母鸭在水塘里呗狐召唤,公鸭用沙哑声调含情脉脉地回应,葛利高里带着倒空了的、又注满甜言蜜语的疲倦身躯,轻飘飘地走回内室、他朦胧睡下,玩味着唇边残留的她嘴唇上的咸味儿。脑于里还念念不忘那个哥萨克少妇苛求爱抚的身子和身上的气味——一种由香薄荷蜂蜜和汗混合成的复杂气味。
过了两个钟头,哥萨克们把他叫醒。普罗霍尔。济科夫给他备好马,牵到大门外。葛利高里和主人告别,坚定地忍受着他视线中模糊的敌意,朝正往屋于里走去的主人的女儿点了点头。她低下脑袋,涂得不很鲜艳的、薄薄的嘴角上浮着笑容和模糊的遗憾的苦闷表情。
葛利高里顺着胡同走着,不断回头顾盼,胡同像一张弓,绕过他曾住宿的院于,所以他能看见,被他温存过的哥萨克少妇正扭回头,把瘦削的、晒得黝黑的手巴掌遮在眼睛上,隔着篱笆目送他。葛利高里怀着突然袭来的惆怅心情回头张望,企图想像她的面部表情和她的整个身影——可是看不见。只能看到哥萨克少妇戴着白头巾的脑袋慢慢地扭着,追踪着他。向日葵的花盘就是这样扭着,追逐着慢悠悠地环行的太阳。
科台活伊。米哈伊尔被像犯人似的从维申斯克送往前线、他到了费多谢耶夫斯克镇,镇长叫他逗留了一天,然后重义押回维申斯克。
“你们为什么又要把我押回去呀?”米哈伊尔问镇公所的文书。
“维申斯克有公文来,”文书不很情愿地回答说。
原来是米哈伊尔的母亲在村民大会上跪着央告老头子们,于是他们就以村社的名义写了一份请愿书,说米哈伊尔。科舍沃伊是家庭的惟一赡养人,所以请求改判他做苦工。米伦。格里戈里耶维奇亲自带着请愿书去见维申斯克镇的镇长。请求被批准了。
镇长在镇公所里对立正站在他面前的米什卡大喊大叫了一阵,然后降低嗓门儿,气哼哼地结束说:“我们不能把保卫顿河的任务交给一个布尔什维克!现在你到种马牧场去以观后效。狗崽子,你给我小心点儿!我是可怜你的母亲,要不然哪……
滚吧!“
米什卡已经无人押送,自由地走在晒得滚烫的大街上。肩上的行李压得肩膀生疼。被一百五十里的长途跋涉累坏了的双腿完全不听使唤了。入夜,他才筋疲力尽地回到村子,第二天便出发到牧场去,母亲大哭了一场,拼命亲吻了一阵,母亲衰老的脸和第一次发现的她头上的银丝,都牢牢地留在他的脑海里。
从卡尔金斯克镇往南,是长二十八俄里、宽六俄里的一片从未开垦的草原。这块几万俄亩的上地、是用来牧放镇上的公用种马的,所以叫种马牧场。每年过叶戈尔节的时候,就从维申斯克的过冬马厩里把那些在那里过冬的种马赶到牧场上来。
用镇上的公款在牧场当中修建了一座马厩,有可以容纳十八匹马的夏季露天马架和一排供马馆、场长和兽医居住使用的木头营房。维申斯克镇地区的哥萨克把骡马送来配种,兽医和场长对骡马检验得非常仔细,每匹骡马的身高不能低于两俄尺,年龄不能小于四岁。健壮的骡马每四十匹为一群。每匹种马把自己的一群领到草原上去,醋劲儿很大地监视着骡马,米什卡骑着自己家里仅有的一匹骡马。母亲送别他的时候,用围裙擦着眼泪说:“骤马也许能配上……你好好照看它,别累坏了。让它再生一匹马——我们非常需要再有一匹马!”
晌午时分,米什卡透过弥漫在洼地上的雾气,看见了营房的铁皮屋顶、篱笆和被霉雨天气侵蚀成灰色的马棚板顶于。他把骡马紧赶了一阵;爬上了高岗,就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那些房舍和房舍后面一望无际的乳白色草原。在东边很远的地方,有些棕色的斑点在闪动,一群马正往水塘飞奔;马群旁边有一个骑马的马悺——就像粘在玩具马上的玩具人一样——在跟着跑。
走进院子,米什卡下了马,把缰绳拴在台阶栏杆上,走进屋子。在宽敞的走廊里,遇上了一个马悺,是个个子不高、满脸雀斑的哥萨克。
“你找谁?”他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着米什卡,很不客气地问。
“我想见见场长,”
“想见斯特鲁科夫?不在,出去啦。副场长萨扎诺夫在。左边第二个门……你有什么事?你是从哪儿来的?”
“我是到你们这儿来当马悺的。”
“什么人他们都往这儿塞……”
他嘟哝着往门口走去。搭在肩上的缰套拖在身后的地板上;这位马馆开开门,背朝着米哈伊尔站在那里,挥了一下鞭子,已经变得很和蔼地说:“老弟,我们的活儿可是很苦的呀。有时候两天两夜都离不开马房。
米什卡观察着他那伸不直的脊背和弯得厉害的双腿,哥萨克丑陋身形上的每一根线条,在门口的亮处,都显得异常突出和清晰。马悺的两条像车轮一样的弯腿,使米什卡高兴起来。就像在本桶上骑了四十年似的,“他一面暗自发笑,一面用眼睛寻觅着门包手,想道。
萨扎诺夫庄重。冷淡地接待了新来的马悺。
场长——一个健壮的哥萨克,阿塔曼斯基团的司务长阿法纳西。斯特鲁科夫——不久也从什么地方回来了。他命令把科舍沃伊列人给养编制,带他来到被白色的暑热烤得烫人的台阶上。
“会驯马吗?干过?”
“还没有学到家,”米什卡坦白地承认说,只见场长被暑热蒸晒成黄褐色的脸突然生动起来,掠过一阵不满的表情。
场长搔着汗湿的脊背,扭着强健的肩胛骨,呆滞地瞅着米什卡两眼当中的地方。
“会用套索套马吗?”
“会。”
“爱惜马吗?”
“爱惜。”
“它们也跟人一样,只是不会说话罢了。要爱惜它们,”他命令说,突然又无缘无故地发起脾气,大声喊:“要爱惜马,更不用说用鞭子抽它们啦!”
场长脸上的表情有一会儿变得聪明生动,但是马上又全消逝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结上了一层愚蠢冷漠的硬皮。
“结婚了吗?”
“没有。”
“真是个傻瓜!该结婚啦,”场长高兴地说。
场长若有所期地沉默了一会儿,朝草原敞开的胸膛看了看,然后打着呵欠走回屋子里。这次谈话以后,米什卡在一个月的牧马生活中,再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话。
种马场上一共有五十五匹种马。每个马悺要看管两群或三群马分配米什卡看管的一个大马群是由一匹叫“巴哈尔”的。强壮的老种马悺着,另外还有一小群,约有二十匹骡马,率领这群骡马的种马叫“巴纳利内”场长把这里最机警强悍的马馆索尔达托夫。伊利亚唤来,嘱咐他说:“这是个新来的马悺,鞑靼村人,叫科舍沃伊。米哈伊尔。把巴纳利内和巴哈尔那两群马交给他,给他一根套索。他就住在你们棚子里。告诉他地方。去吧。”
索尔达托夫默默地点上烟,朝米什卡点了点头:“咱们走吧。”
在台阶上,他用眼睛盯着米什卡那匹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骤马问:“是你的牲口吗?”
“是我的、”
“怀马驹了吗?”
“没有。”
“让它和巴哈尔配一配。我们这匹种马是从皇家马场弄来的,是半英国种的马。
跑得可快啦!……好,上马吧“
他们并缓走去、马在没膝深的草里走着。营房和马厩已经都远远地留在后面。
前面,轻柔的蓝色烟雾缭绕升起,草原庄严地沉默无语。疲倦的太阳躲在天边的一堆蛋白色云彩后面,暑热蒸晒的青草散发出阵阵浓郁的清香、右面日罗夫水塘在模糊的凹地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