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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手关上房门,把传真文件递到我手中,一屁股坐进办公桌前那张给客人坐的椅子里,掏出纸和笔,摆在膝盖上。
刚传过来的这份文件,是我们公司绘图员所画的图稿,上面有两个汤匙图形,一个采取从上而下的角度,另一个是侧面。图稿下方开列着两件式和三色式汤匙的报价单、价格明细表和依据不同的数量订出的交货时间。
我按了按对讲机,跟我哥哥兼合伙人汤姆通话。“早!”
“又是你啊。”
“每次照镜子,我都会跟镜中人说:又是你啊!”我开个玩笑。“海鲍尔那边把文件传回来了。黛安娜这会儿在我办公室待命。”
“我马上来你办公室。”
我跟汤姆两个怎么看都不像亲兄弟。他比我大几岁,个子十分高大壮实,就像我们的父亲,而我身材中等,瘦瘦的,他记性好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而我却必须把每一件事情都记在本子上。他天性乐观,总认为船到桥头自然直,没什么好急的,而我呢,凡事都往坏处想,谁都不信任——除了瑞琪。
没多久,汤姆就进办公室来,坐在黛安娜身旁另一张椅子上。我把传真文件递给他。
“你应该待在床上好好休养!”汤姆一边浏览文件一边对我说。
“这件事情敲定后,我就马上回家。”我打开办公桌中间的抽屉,拿出计算机,按下几个数字。“唔……看来这一餐还真可口呢。”
汤姆咧开他那张大嘴巴,露出两排门牙,笑了笑。他瞅着手上那份文件,点点头,“挺可口的,咱们哥俩得好好吃一顿。”
我放下计算机,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挺直起背来。黛安娜抓起膝头上摆着的笔,准备就绪。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口授信函的内容。
“我们需要准备1份制作前的样品。安森药厂不愿支付这笔费用。我希望,哈里能够分摊这笔数额6200美元的开销。他应该不会拒绝——2000美元对他来说只是一笔小钱。在一个星期内,哈里必须将样品——三色式汤匙的样品——交到我们手中。我们至少需要两打样品。”
汤姆说:“黛安娜,叫他把样品以急件送到我办公室来。这些样品务必尽善尽美,不能出任何差错。”
“汉德韦克会把一些样品拿给客户看,”我说,“他会告诉每一个人,这些样品是他想出的点子。哈里说,如果我们订做100万只汤匙,他可以把超支压低到3%。我们会告诉汉德韦克,加或减5%是可以接受的;我们会给哈里4%——或是4。5%——超支,百分比视数量而定。我把数字再核算一下,然后打电话通知汉德韦克。接着,你就可以把最后的报价传真给他。这桩交易一旦敲定,咱们哥俩就可以狠狠捞上一笔了。做完这笔买卖,连成吉思汗都会佩服我们的。”
黛安娜记下我们口授的信函内容,抬起头来望着我。“可以啦!”我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瘫软在椅子里。“谢谢。”
“我马上就去办。”黛安娜举起她手里那支笔,在笔记簿上敲了敲,霍地站起身来,旋风一般走出办公室,反手关上房门。
汤姆站起来。“商场杀手,干得好!”格格一笑,他猛摇头。“什么成吉思汗……”他在门口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我一眼,“回家去吧。”
“再待10分钟。”我告诉他。然后我伸出衣袖,抹掉额头上冒出的几颗汗珠。
我把最后的报价算出来,打电话通知汉德韦克。对这个价钱,他似乎还挺满意,但我知道在签约之前他一定会再杀杀价。我提醒他,我们的设计是有专利权的。他赶紧向我保证,他决不会找上别的公司。我挂上电话,请黛安娜把最后的报价传真给汉德韦克。今天的工作总算做完了。现在我可以回家,一头栽倒在床上。
离开办公室之前,我走进洗手间,把一些冷水浇泼到脸庞上。我弓起背,上半身趴在盥洗台上,左手撑住盥洗台,右手伸到水龙头下,舀水洗脸。双眼紧闭,我摸索撕下几张纸巾,把脸庞抹拭干净,把湿漉漉的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东摸西摸,我终于在盥洗台一个角落找到我那副金丝边眼镜。戴上眼镜后,我才睁开眼睛照照镜子。就在这当口,一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刹那间,仿佛遭受电击一般,我整个身子倏地颤抖起来,接着,我嘴巴里突然冒出一连串奇怪的话语,咕咕哝哝的,听起来就像我心里有话要说,但一时间却控制不了自己的嘴巴似的。
我吓坏了,赶忙睁大眼睛仔细一瞧,看见镜中出现一个身影——我的身影。那是一张扭曲的、茫茫然瞪着两只眼睛喃喃自语的脸庞。我试图听懂从我嘴里冒出的言语,但始终弄不清楚它的意思。我到底怎么啦?!突然,我整个身子又激烈地颤抖起来,但说也奇怪,骤然间我的嘴巴恢复正常了,不再喃喃自语。膝头一软,我整个人瘫坐在洗手间地板上,不住地喘着大气。我两只手撑着地面,只觉得地板上铺着的瓷砖凉飕飕的。
过了两三分钟,我才撑起身来,站稳了。幸好,这会儿没有人闯进来看见我这副丑态。我松了口气。你是一个病得很重的人,赶快回家去吧。
蹒蹒跚跚,我拖着虚软的脚步走进办公室,抖簌簌穿上外套,悄悄走出办公大楼。我自己开车回家,幸而一路上没撞到人。一步挨着一步,我终于爬上楼梯一头栽倒在床上昏睡过去,直到傍晚时分才苏醒过来。我没告诉瑞琪今天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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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9点钟,我被送进手术室。整整一天一夜,瑞琪待在医院陪伴我。她握住我的手,不时拿起冰块塞进我嘴巴,润一润我那干巴巴如同被火烤焦的喉咙。我躺在硬梆梆的病床上,鼻子扎着绷带,牙龈被缝上好几针。感觉上,我那张脸庞就像被一辆凯斯牌联合收割机碾过似的。
默瑟医生说,这次手术挺成功的,但出院没几天,我就发现右上颚窦受到严重感染,情况不妙。感染所造成的压力,使右上齿的缝合迸裂(动手术时,为了打开一条通往窦道口的途径,右上齿的牙龈被切开)。这一来,我嘴巴上就出现了一个缺口,怪难看的。
多年来疾病缠身,不断服用抗生素,加上这次开刀,我的免疫系统已经被整得乱七八糟,而今天我又得对抗手术带来的感染,感觉上,简直就像撑开一把阳伞,试图抗拒一场海啸似的。尽管这些年来,我深受慢性疾病所苦,仿佛行走在一条布满乱石的山路上,但我一直小心翼翼,没把一颗石头踢下死亡悬崖。而今,我却觉得,我整个人一路滑下悬崖,拼命抓住崖边松散的岩石,试图寻找一个立足点,而此刻死神正蹲伏在崖下,一面张开血盆大口,喷吐出一阵阵黑烟和火烫的灰烬,一面伸出爪子,招唤我下来。
出院约摸1个星期后,像前几天一样,我独个儿待在家里,朝天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单。房间里摆着一台喷雾器,嗡嗡响个不停。一阵阵冷飕飕、湿答答的雾气迎面扑来,覆盖在我的脸庞上。据说,它的功用是帮助我从喉咙吸入空气,让呼吸变得顺畅一些。我无法透过鼻子呼吸,而我的喉咙,感觉上就像被一把钢丝刷狠狠刷过一遍似的。房间一角摆着的电视机正在播放《外科医生》,这出电视剧一再重播,没完没了,我已经看过不知多少遍了。这会儿躺在床上,我睁着眼睛,愣愣瞪着头顶那一角用白色拉毛粉饰的天花板。一时间,我只觉得,自己那颗头颅变成了一枚没有柄的手榴弹。
电话铃响了。凯尔正在上学,瑞琪出门购买日用品去了,这会儿,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电视上的那群医生和护士。我伸出右手,按下遥控器上的“无声”按钮,然后伸出左手,抓起电话听筒。
“哈罗!”我的声音听起来连我自己都觉得刺耳。
是我哥哥汤姆打来的电话。“嗨,老弟,你今天觉得怎样啊?”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挺轻松愉快的。亲友知道你病人,正在受苦受难,一时间却又不晓得怎样安慰你,只好用这种声调跟你说话。
“很好呀。”这句话从我那沙哑的嗓门说出来,却变成了“恨烤鸭”。这会儿我脸上好像戴着一张重达30磅、插满针头的面具。
“样品送来了!”汤姆告诉我。“汉德韦克看了觉得很满意。今天就得敲定这笔买卖,但我想还是应该由你来出面。你对这个人的看法很正确。这家伙城府很深,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汤姆停顿一会儿,继续说,“卡姆,我实在不想拿这件事来打扰你,但这桩交易毕竟是你主管的。”
我深深叹了口气,两只眼睛依旧瞪着天花板。哦,你饶了我吧。
“喂,卡姆,你听见我说话吗?”
“啊,唔。”我含含糊糊应着。
“你可以帮这个忙吧?”
“可以。”我撒谎。“你等一下哦。”我放下电话,伸出手来把喷雾器关掉了。现在我得咬紧牙关撑起身来。就像一台破旧的、生锈的起重机,我缓缓移动身体,从床上坐起来,把我那两只穿着袜子的脚放在地毯上。霎时间,我只觉得头晕眼花,身上仿佛发起了高烧。我望着瑞琪那敞开着的衣橱,心里想:她今天穿的是哪一件衣服啊?我慢慢地、吃力地转过脖子,又再拿起电话。这电话筒怎么突然变得那么沉重啊。我使劲清了清喉咙,对着电话机说:“好啦。刚才我们说到哪里?”
只要我打个电话给对方,这笔交易就可以做成。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一个不小心,也有可能整笔买卖都会砸掉。
“好吧!”我嘶哑着嗓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