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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3年第1期-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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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城”的名字进入印象。其实,完全无干的,可这石子路,路面上清脆的声响,却筑成一座石头城。小孩子偏狭的视觉,就有着巨大的建设性。石子路面上蒙了一层霜色,天空也是这样的颜色,是寒冷造成的,临江地区含着水气的寒冷。这与小房间,候车室,车厢的色调绝然不同,与它们的拥簇,满,也绝然不同,它敞开着,显得空和远。路边似乎是一座小学校,因为有一些小孩子在玩耍。女孩子跳橡皮筋,她们的脚底板击在路面,清脆地响。她们转向我们,笑着,一迭声地叫:华侨,华侨!这喧嚷并没有改变清寂的气氛,声音从石壁碰回来,有一点回声,细小的脆响,增添了空气的爽洁,空疏。 
  我母亲从苏联给我带回一个小幻灯机,还有一盒幻灯片,内容多是风景和建筑。其中有一张,里面有一个男孩,他站在桥上,望着河水。这一座桥和桥下的河,显然是在一个大城市里,背景上有高大华丽的建筑,桥面宽阔,等距离竖着灯柱,也是等距离地,桥栏向河面凸去一个方形,拉出一个小小的平台。这个男孩就是立在画面最近处的一个平台里,围栏抵到他的胸前。他微微俯着头,凝视着河面。透过幻灯机的镜头,里面好像是另一个独立的空间,那男孩子与我如此的近,只有我与他同在。可又如此的远,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一个男孩。他真实到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情,他凝望着桥下的河水,可并不意味着他是孤寂和忧伤的,相反,他有一种活泼大胆的性格。他虽然还很小,与我的年龄差不多,六至七岁光景,可他竟然可以自由地在这城市里往来,然后停在桥上。同时呢,他又是虚妄的,他只是一个影像,平面,单薄,在黑暗的胶片上,插进幻灯机里,迎了光,方才显现。我长久地看着他,与他只一臂之遥,心里却在怀疑:究竟有没有他,有没有他所身处的这个地方。这个男孩,将我从我封闭的空间里领了出去,到达另一个空间。幻灯机里,黑暗的空洞中间,那一方鲜明的图画,透视的效果极强,令人感到身临其境。但当眼睛从镜头前移开,景像全消。 
  当我穿越过黑暗的意识,停留这空中响着回音的脆声,清寂的石头城,敞开着的四壁重又竖起,合拢,将我包裹在其中。这是依着我的身体的形状与体积裁量制作,然后再从我的身体出发,放射出去的感知的触手,所能抵及的幅度。我的感知还不够连贯,缺乏衔接的环节,这需要由“时间”的概念来进行串联。时间开始向我逼近了。 
  时间,以流逝的状态进入知觉。它的不可回复的形式,所引起的惊悸,刻下了伤痕。我有一个小泥娃娃,胖乎乎的脸蛋和身子,渐渐被我的小手握得很脏,于是,我在盆里给它洗了一个澡。泥娃娃表面的颜色被洗去,裸出底下的泥坯,吸了水,吐出一粒粒小气泡,变成一张麻脸。顿时,恐惧攫住了我。我哭嚎起来,跺着脚。大人从水中捞起泥娃娃,不让我看,可那惊悚的形象已经进入眼睑。倘若是一块普通的泥团,无论是方是圆,在水中的变化都不会令人害怕,可因是一具人形,尤其是一张人脸,泥土的本质便呈现出狰狞的形态。我啼哭不止,几次绝望地问大人:还能好吗?大人没有正面回答我,可从他们的避而不答,我知道,已经无从复原。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后果,却无从回复。事情再也回不到发生之前,无论怎么哀恳,也倒退不回去,重新再来一遍。我再也没有我的小泥娃娃了,它浑身布满疮孔,透过花衣服,喜气洋洋的眉眼,绽开来。几乎就是在这一举手之间,小泥娃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么一个令人作呕的人形泥巴,质地疏松,粗糙,灰暗,鄙陋。那可爱的,憨态可掬的小泥娃娃,从此,一去不返。 
  孩童还不懂得后悔,后悔是用来疗治丧失的疼痛,它承认丧失,然后面对现实。孩童还不具备这明智,只是一味地哀恸,直想追回来。时间的流逝的状态,附在一些实物上,向他们呈现丧失的本质,这些实物使时间显形了。我只顾着哀悼我的小泥娃娃,一秒之前,它还是嬉笑眼开,活着一样,一秒之后,却已成了恐怖的泥胎,再也回不去了。大人将它从我眼前收走,不知送到什么地方埋葬了。只这一瞬间,它便无影无踪。发生过小泥娃娃事件之后,立刻,我便带着哭肿的眼睛,跟大人到电影院去看电影,片名叫作《天仙配》。已经不知是第几回看了,情节和人物都很熟悉。坐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看着前边银幕上活动的人形,心里充满了哀伤。有一些东西可以重复,再重复,而另有一些东西,就是不能重复。走出电影院已是正午,太阳明晃晃的,眼前有弧形的紫色光晕,在余光里,一旦回眸,又化开了。我的小泥娃娃是不是藏身那里面呢? 
  我的玩具大多是残缺的,有毁坏的,也有丢失的,剩下的就全聚在一起,越聚越多,哗啦啦倒下来,有满满一地。就在里边淘金子一样地淘。有时候,淘出一件东西,引我追寻很远,直至虚空茫然。我不晓得它来自如何的一套积木,或者拼板游戏。它的形状特别,肯定担任着指定的任务,而它的兄弟姐妹们已经失散了。地上堆起的,都是玩具和游戏的残骸,不明来历。也有一些,本来并不是玩具,而是某一样用具的断裂的部位,这使它脱离了功能性的外形,变成一个以单纯的几何形与立体状,赢得小孩子欢心的东西。就这样,变成了玩具,不明意图的玩具。这一堆玩具的碎片,流失了原本的游戏里的逻辑属性,孤立出来,兀自在眼前。小孩子的小手,就在里面淘啊淘的,带一些虐待的喜悦。那些磕磕楞楞的角和边,摩擦着皮肤,是扎扎实实的存在,将虚空填实了。它们似乎比一套完整的新玩具更吸引我们。完整的新玩具在最初的新奇过后,就索然无味了,但当它毁坏,缺损,被遗忘,再从那一堆玩具的残渣里捡出来,忽然就焕发出另一种意义,不明的意义,可引我向虚空茫然。 
  遗忘亦是很有趣的,它以空白的形式提示着时间这一概念,它会使我们陷入惶惑不解。就像那堆玩具渣,每一块残片都带有一段历史,却埋没掉了,埋没在我们冥顽未化的知觉底部。看着它,真的想不起来,它们起初的形式。它们这样孤零零地在着,身前身后没有一点关联的细节,可提示我。在它周围,呈现出一片记忆的空白。这其实是有些吓人的,分明是存在过,因为留下了标记,可是毫无印象,就像一个隐身人。在我居住的地方,有一种市井流言,说的是“拍花子”。“拍花子”的,走到小孩子跟前,拍一下头顶,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关于这“什么都不知道”的情景,孩子们有许多猜测。一种说法是,周围任何人都不认识,只认识这一个人,于是便随他走了。另一种说法则是,四周是茫茫大海,海中有一条路,于是便沿了路走去了。显然,“什么都不知道”是令人恐惧的,所以,要编排出一些可视可感的情景来作替代。如此,才可解释“什么都不知道”。 
  还是需要用实物来说明这种遗失。我姐姐自己做过一个布娃娃,真的就像手指头那么大小,是用一块发红的布头做成。可贵的是,这么点豆大的娃娃,竟然做得四体匀称,胖鼓鼓的,握在掌心里,又软和又饱满。我们都很喜欢它。那些玩具公司买来的华丽的娃娃,我们已经玩腻了,它们造型太过逼真,眉眼又俏丽得成人化了。而这一个,有一种天真的肉感,很像一个婴儿。可是有一天,它竟不见了。大人帮着哭哭啼啼的我们,上天入地地找,每一件家具都拖开来,在灰尘弥漫的角落里索寻。最不可能有的地方,比如碗橱,筷笼,手套,卷起的袜子亦一只只打开找。因为它是那么小,落到哪里都能藏身。然而,它又如何逃得过我们这两双锐眼呢?都能把没有的东西看成有。小不点的布娃娃,无影无踪。这令人难以置信,前一日我们还握着它的小肉身子。它就好像科幻小说中说的,进入了第四维空间。遗忘就也像是这样,那一个段落,整个地进了第四维空间,存在着,可是不知道。 
  时间是这样,潜在一切的上头,或者底部,无论你知不知道,它总在着,以流逝的状态。 
  方才说到的石头城,在那次之前,我其实还去过一次。妈妈带了我,还带了一个裱花奶油蛋糕,是历史性的出行。那一年,父亲划为右派,母亲便带了奶油蛋糕和我,去鼓励父亲不要丧失信心和责任——因还有这样小的女儿,我就像一个人质,被携去了那里。然而,我却记忆毫无,而且,没有一件可用于证明的实物。这是一个异常的体验,你明明不在场,可事实上却在场。事件在时间里沉了底,由它兀自空流。你从时间里穿行而过,却什么也没染上,留下,亦是兀自空流。也因此,从某种角度说,对空间的认识对认识时间也是有用的,它就像一个盛器,至少在记忆中,关闭了一段时间。倘没有它,时间便从记忆中流失了。那一次去石头城,我大约还没有开启对空间的知觉,于是,一整段重大历史,消失殆尽。 
  这样说,事情就稍清楚了些,空间是时间的盛器。其实,那些使时间显形的实物,本质上亦是空间的作用,它们也在一定程度上,关闭了时间。这虚空茫然的存在,在很早期的懵懂时候,就在使我不安。有一些物质特别地引起我探究的热情,究其原因,大约就是,至少在外形上与它相似。那都是一些透明的物质,比如水,空气,还比如玻璃。母亲曾指给我看公园里,灌木丛中一铺厚厚的浮萍,告诉我,那浮萍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水。还用树枝拨开一个窟窿,让我看进去。里面是漆黑、莫测的世界,我不禁战起来。那碧绿的水草忽变得十分阴险,它别有用心地掩盖着一个陷阱,只一脚踏入,便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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