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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不上照,无为州大概也没有好照像馆。我本来说再托人去看看,就难在顺便——
谁到无为州去?要是太明了,他们家又还不肯给人相看。不是看在老亲份上,连这相片都不
肯落在人家手里。”
他不好意思老是嘀咕这件事,不过看得出来他老惦记着,不放心。
“我们家从来没有过退婚的事,”她说。“无缘无故把人家小姐退掉,这话也不好说。
还是过天再托人打听打听。”
做媒的时候,男家的条件本来是要早娶,半年后就娶过来了。近年来都是文明结婚,忌
讳新娘子穿白的就穿粉红。银娣在这些事上也从俗,不想太特别,不过文明结婚要请主婚人
证婚人,要拣有名声地位的才有面子,她自从替儿子提亲这样难,把这些亲戚故旧都看透了
,也不犯着再为这件事去求人,索性老式结婚,连租礼堂这笔费用都省了。
“老法结婚!”女人们都笑嘻嘻地说。“现在都看不到了。”
她都推在女家身上。“他们要嘿!他们还是老规矩。”
她其实折衷办理,并没有搬出全套老古董玩艺给他们取乐,因为大家看着确是招笑,就
连那些怀旧的女太太们,喃喃地说着“嗳,从前都是这样,”也带着一种奇异的微笑。是像
从前,不过变得乡气滑稽了,嘲弄她们最重要的回忆。
现在大家都不赞成老式新房一色大红,像红海一样,太耀眼,刺目,所以她布置的新房
极平常,四柱床,珠罗纱帐子,只有床上一叠粉红浅绿簇新的绸面棉被有几分喜气,衬着凝
冷的冬天的空气与灰黯的一切,使人微微打个寒颤。楼下也只有门头上挂着彩绸,大红大绿
十字交叉着,坠着个绣球花式的绉折球。新郎披红,也是同样的红绸带子,斜挂在肩膀上,
此外就是戴顶瓜皮帽,与众不同些,跟客人都站在幽暗的大房间中央,人多了没处坐,应酬
话早说完了,只好相视微笑。
“还不来!……”客人轮流地轻声说。一群孩子们更等得不耐烦。
“要等吉时,”有人说。
“时辰早到了。花轿去了几个钟头了?”
“今天好日子,花轿租不到呢。现在少,就这两家。在城里。……城里到一品香,还好
,没多少路。”
女家送亲到上海来,住在一品香。
“还不来!”
“谁晓得他们?”新郎咕噜着,低下头来扯扯身上挂的红绸带子,望着那颗绣球作自嘲
的微笑。
终于有人低声叫着“来了来了”。孩子们都往外跑。大门口放了一通鞭炮。银娣在楼上
陪客,也下来了。没叫小堂名,呜哩呜哩吹着,倒像租界上的苏格兰兵操兵。军乐队也嫌俗
气,不比出殡。索性没有音乐。
人堆里终于瞥见新娘子,现在喜娘也免了,由女家两个女眷挽着,一身大红绣花细腰短
袍长裙,高高的个子,薄薄的肩膀,似乎身段还秀气。头上顶着一方红布,是较原始的时代
的遗风,廉价的布染出来,比大红缎子衣裙颜色暗些,发黑。那块布不大,披到下颏底下,
往外撅着,斧头式的侧影,像个怪物的大头,在玉熹看来格外心惊。
新娘子进了洞房坐在床上,有个表嫂把他拉到床前,递了根小秤给他。他先装糊涂,拿
着不知道干什么,逗大家笑,然后无可奈何地表演一下,用秤杆挑掉盖头。
闹房的突然寂静下来,连看热闹的孩子们都禁住了。凤冠下面低着头,尖尖的一张脸,
小眼睛一条缝,一张大嘴,厚嘴唇底下看不见下颏。他早已一转身,正要交还秤杆走开了,
又被那表嫂叫住了。
“盖头丢到床顶上。丢得高点!高点!”
他挑着那块布一撩撩上去,转身就走。但是新娘子不得不坐在那里整天展览着。
银娣一有机会跟儿子说句话,就低声叫:“嗳呀!新娘子怎么这么丑?这怎么办?怎么
办?”
第二天早上,新娘子到她房里来,低声叫声“妈”,喉咙粗嗄,像个伤风的男人,是小
时候害过一场大病以后嗓子就哑了。
“倒像是吃糠长大的,”银娣背后说。她对亲戚说:“我们新娘子的嘴唇,切切倒有一
大碟子。”
玉熹倒还镇静,仿佛很看得开,反正他结婚不过是替家里尽责任。其实心里怎么不恨?
从小总像是他不如人,这时候又娶了这么个太太。当然要怪他母亲,但是家里来了个外人,
母子俩敌忾同仇,反而更亲密起来,常在烟榻上唧唧哝哝,也幸而他们还笑得出。算他们上
了无为州冯家的当。好比两族械斗或者两省打仗,他是前线的外国新闻记者,特殊身份,到
处去得,一一报告。他讲起堂子里人很有保留,现在亟于撇清,表示他与这女人毫无感情,
所以什么都肯说。
新娘子也有点知道,每天早上到银娣房里来,一点笑容也没有,粗声叫声妈。她梳个扁
扁的S头,额前飘着几丝前刘海,穿着一色的薄呢短袄长裙,高领子,细腰,是前几年时行
的,淡装素抹,自己知道相貌不好,总是板板的,老老实实,不像别的女孩子怕难为情。“
老气横秋,”银娣背后说,“没看见过这样的新娘子。”
她一天到晚跟她找碴子。三十年媳妇三十年婆,反正每一个女子都轮得到。没有一天不
出事,玉熹少奶奶常常回到房里去哭。玉熹有时候也偷偷地安慰她,但是背后又跟他母亲讲
她。她和他母亲像是多年的好朋友,他自己结了婚,势不能不满足对方的好奇心,一半也是
忍不住夸口。而她总是闲闲的,仿佛无所不知,使他不感到顾忌。
他又出去遛了,借口躲家里的口舌是非。她盘问得相当紧,至少知道他现在是“独遛”
,没跟三爷在一起。但是她仍旧扣着他的钱。他在堂子里摆不出架势来,讲起堂子里人总是
酸溜溜的带着讽刺的口吻,当然也是迎合他母亲的心理。但是日子久了,他成绩还不错。他
学了一口上海话——到底他母亲是本地人——在那种场合混着,不讨人厌,而且究竟年轻占
便宜,一个少爷家,又会赔小心,又没有少爷架子。他并没有着迷,从来没说要娶回家来的
话。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叫他母亲得意:不要看他年纪轻轻的没有经验,玩得比大爷三爷
精明,强爷胜祖,他们这些人哪一个不迷恋长三书寓?他是她驻在敌国的一个代表,居然不
替她丢脸。
“熹哥哥坏”现在他的堂表姊妹都这样说。
“怎么坏?”
那一个别过头去,不耐烦地吭了一声,似乎不屑回答。
“还不是嫖?”低低地咕噜了一声。
堂子里现在只有老年人去,或是旧式生意人,所以不但坏,而且不时髦。下次她们看见
了他,不免用异样的眼光多看了他一眼,在他旧式的外表下似乎潜伏着一种阴森的罪恶感,
像她们小说里读到的内地大少爷,无恶不作。他站在桌子旁边,个子矮小的人有一种特殊的
稳重,穿着藏青绸袍子,现在不戴眼镜了,苍白的小白脸,头发梳得光溜溜的中间分着。她
们招呼他一声,他只朝她们的方向很快地点个头,正眼也不看她们,还是照从前的规矩。对
他母亲唯唯诺诺,而在他眼睛背后有一种讽刺的微笑。他母亲当着人从来不理他的,只偶尔
低声发句命令,眼睛望着别处,与对媳妇一样。
是阴历新年。正月里拜年的人来人往,时髦小姐们都是波浪型的头发,贴近在头上,只
穿一件薄薄的夹袍子,磕了头马上又穿上大衣,把两只手插在皮领子底下焐着。
“在二婶那儿都冻死了,”她们在别处一见面就抱怨。“这么冷的天,都不装个火炉。”
“有人说他们的莲子茶撤下去拿给别人吃,恶心死了。”
“真怕上他们那儿去。二婶说的那些话,都气死人!”撅着嘴腻声拖长了声音。
“这回又说什么?”
“还不是她那一套?”无论怎么问也不肯说。
“熹嫂嫂真可怜,站在楼梯口剥莲子,手上冻疮破了,还泡在凉水里。问她为什么不叫
佣人剥,吓死了,叫我别说,‘妈生气。’”
楼梯口搁着一张有裂缝的朱漆小橱,莲子浸在一碗水里,玉熹少奶奶个子高,低着颈子
老站在那里剥。大房的二小姐搬了张椅子出来叫她坐,她无论如何不肯坐。房间开着,里面
看得见。银娣这一向生病,刚起来,坐在床上,人整个小了一圈,穿着一套旧黑哔叽袄裤,
床上挂着灰色的白夏布帐子。那张四柱铁床独据一方靠墙摆在正中,显得奇小。她说话也有
气无力的,客人坐得远,简直听不见,都不得不提高了喉咙。
“你怎么啦,二太太?”大奶奶用打趣的口吻大声问,像和耳朵聋的老太太说话,不嫌
重复。“怎么不舒服啊?怎么搞的?”
“咳,大太太,我这病都是气出来的呵。”
“怎么啦?你从前闹胃气疼,这不是气疼吧?找大夫看了没有?”她不说是媳妇气的,
别人也只好装糊涂。
“害了一冬天了,看我瘦得这样。大太太你发福了。”
“肥了。”娇小的大奶奶现在胖得圆滚滚的,十足是个官太太。
“这才是个福太太的样子。”
“你福气呃,你好。可怎么这么娇滴滴起来了?怎么搞的?”
亲戚们早已诊断她的病是吃菜太咸,吃出来的,和她儿子长不高是一个缘故。她家的菜
出名的咸,据说是为了省菜,其实也很少有人尝到。家里有事总是叫北方馆子的特价酒席,
才八块钱一桌。平常从来不留人吃饭,只有她过生日那天有一桌点心,大家如果刚巧赶上了
,就被让到外间坐席。她站在大红桌布前面,逐个分布粗糙的寿桃,眼睛严厉地盯在自己筷
子头上,不望着人,不管是大人孩子。她不能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