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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老先生去年年底辞馆回家去了。现在不考秀才举人,读古书成了个漫漫长途,没有路
牌,也没有终点,大都停止在学生结婚的时候。但是现在结婚越来越晚,他的几个堂兄表兄
都是吊儿郎当,一会又是学法文德文,一会又说要进一家教会中学。二十四五岁的人去考中
学。教会学校又比国立的好些,比较中立。大爷现在出来做官了,大房当然是不在乎了。反
正到了他们这一代,离上代祖先远些,又无所谓些,有的儿女多的亲戚人家顾不周全,儿子
也有进国立大学的,甚至有在国立银行站柜台的。做父母的把这项新闻淡淡地宣布出来,听
者往往不知所措,只好微弱地答应一声:“好哇……
银行好哇,”或是“进大学啦?”买得起外汇的可以送儿子出洋,至少到香港进大学。
是英属地。
近两年来连女孩子都进学堂了——小些的。大些的女孩子顶多在家里请个女先生教法文
,弹钢琴,画油画。只有银娣这一房一成不变,遵守着默契的祖训。再看不起他们二房,他
们是烟台姚家嫡系,用不着充阔学时髦攀高。玉熹顶了他父亲的缺,在家里韬光养晦不出去
。她情愿他这样。她知道他出去到社会上,结果总是蚀本生意。并不是她认为他不够聪明,
这不过是做母亲的天生的悲观,与做母亲的乐观一样普遍,也一样不可救药。她仍旧相信她
的儿子一定与众不同,他可以像上一代一样蹲在家里,而没有他们的另一面,他们只顾得个
保全大节,不忌醇酒妇人,个个都狂嫖滥赌,来补偿他们生活的空虚。她到现在才发现那真
空的压力简直不可抵抗,是生命力本身的力量。
她所知道的堂子,不过是看那些堂子里出身的姨奶奶们,有些也并不漂亮。一嫁了人,
离开了那魅丽的世界的灯光,仿佛就失去了她们的魔力。在她,那世界那样壁垒森严,她对
于里面的人简直都无从妒忌起来。她们不但害了三爷,还害他绝了后。堂子里人差不多都不
会养孩子,也许是因为老鸨给她们用药草打胎次数太多了。而他一辈子忠于她们,那是唯一
合法的情爱的泉源,大海一样,光靠她们人多,就可以变化无穷,永远是新鲜的,她们给他
养成了“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习惯。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老是有点心不在焉。现在她就
这么一个儿子,剩下这么点她们也要拿去了。
十三
她叫了媒人给儿子说媳妇。
“以后他有少奶奶看着他,我管不住了。”
他结婚是他们讲家世的唯一的机会,这是应当的,不像大房利用祖上的名字去做民国的
官。但是亲戚们平日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到了这时候就看出来了——谁都不肯给。他们
家二房,老子是个十不全,娘出生又低,要是个姨太太倒又不要紧,她是个十足的婆太太,
照她那脾气还了得?说是他们有钱,也看不出来,过得那样省。做媒的只好到内地去物色,
拿了无为州冯家一个小姐的照片来,也是老爹,门当户对,相貌就不能挑剔了。
“嘴这么大,”玉熹说,但是他没有坚决反对,照规矩也就算是同意了。结了婚他就是
大人了,可以自由了。他母亲这两天已经对他好得多,他也就将计就计哄着她。
“你替我烧个烟泡,这笨丫头再也教不会,”她说。“你小时候就喜欢烧着玩。”
“我是喜欢这套小玩意,”他捻着白铜挖花小盾牌,滴滴溜地转。
“你现在坐小板凳太矮了,躺下舒服点。”
他躺着替她装了两筒。
“一口气吸到底,”她吃了说。“所以烟泡要大,要松,要黄,要匀,不像那死丫头烧
得漆黑的。你一定是在外头玩学会的。”
这是她第一次提起他出去玩没发脾气。他喃喃地笑着说没有。
“这一筒你抽。闹着玩不要紧,只要不上瘾。你小时候病发了就喷烟。”
他接过烟枪,噗噗噗像个小火车似的一气抽完了。
“你一定在外边学会了。”
“没有。”
“玩归玩,这一向不要往外跑,先等冯家的事讲定了。不然他们说你年纪这样轻,倒已
经出去玩。”
难怪人家在堂子里烟铺上谈生意,隔着那盏镂空白铜座小油灯对躺着,有深夜的气氛,
松懈而亲切。不过他并不在乎这头亲事成功与否,她也知道,接着就说:
“我就看中冯家老派,不像现在这些女孩子们,弄一个到家里来还了得?讲起来他们家
也还算有根底。你四表姑看见过他家小姐,不会错到哪里。你要拣漂亮的,等这桩事办了再
说。连我也不肯叫你受委屈。我就你一个。”
别的父母也有像这样跟儿子讲价钱的,还没娶亲先许下娶妾,出于他母亲却是意外。他
不好意思有什么表示,望着他们中间那盏烟灯,只有眼镜边缘的一线流光透露他的喜悦。
“自己可是要放出眼光来拣,不要像你叔叔伯伯那样垃圾马车。你三叔自己招牌做坏了
,你犯不着跟着他在一起混。一个人穷极无赖,指不定背后拿成头,揩你的油剪你的边。这
些堂子里人眼睛多厉害,给他们拿你当瘟生,真可以把人一吊吊几年,吊你的胃口。”
他脸上有一种控制着的表情,她觉得也许正被她说中了。
他要是尝到了甜头,早就花了心,这次关在家里这些时,没这么安静。烟灯比什么灯都
亮,因为人躺着,眼光是新鲜的角度,难得又近。头部放大了,特别清晰而又模糊。一张脸
许多年来渐渐变得不认识了,总有点怪异可怖,但是她自己也不是他从前的年轻的母亲了。
他们在一起觉得那么安全,是骨肉重圆,也有点悲哀。她有一刹那喉咙哽住了,几乎流下泪
来,甘心情愿让他替她生活。他是她的一部分,他是个男的。
他脸上出现一种胆怯的好奇的微笑,忽然使他的脸瘦得可怜。这些年来他从来对她没有
什么指望,而她现在忽然心软了,仿佛被他摸着一块柔软的地方。她也觉得了,马上生气起
来,连自己儿子都是这样,惹不得,一亲热就要她拿出钱来。
她岔开来谈论亲戚们,引他说话。他有时候很会讽刺,只有跟她说话才露出来。
“那天大爷去了没有?”他们还在讲那天做寿。
“就到了一到。”
一提起来就有种阴森之感。究竟现官现管,就连在自己家里说话,声音自会低了下来。
“马靖方没去?”她仍旧是悄悄地问。大奶奶的哥哥马靖方做过吴佩孚的秘书长,吴佩
孚倒了,又回上海来了。提起外围的亲戚,向来都是连名带姓,略带点轻视的口吻。
“他一直没出来吧?有人去找他,也不见客,说老爷不舒服。”
“所以现在这时势,怎么说得定?”
“呒!小报上照这样捧。人家是‘诗人马靖方’。新近还印诗集子,我们这儿也送了一
本。老吴那些歪诗都是他打枪手。”
“也真是——刚巧他们郎舅两个。都出在他们那房。”那是她最快心的一件事。这还是
老太太最得力的一个儿子。
“捧吴佩孚捧得肉麻,什么儒将,明主。”
“他们马家向来不要脸,拍你们家马屁。大爷又不同。大爷不犯着。所以老太太福气,
没看见。”
“要是老太太在,大概也不至于。”
“那当然。那天是谁——?还说‘他本来从前做过道台’,好像他自己在前清熬出资格
来,这时候再出来,不是沾老太爷的光。真是!他哪回上报,没把老爹爹提着辫子又牵出来
讲一通?”
“他大概也是没办法,据说是亏空太大。”他学着一副老气横秋的口吻,字斟句酌的。
“他那个花法——!”她只咕哝了一声。她向来说他们兄弟俩都是一样,但是她暂时不
想再提起三爷。其实大爷不过顾面子些,老太太在世的时候算给他弥缝了过去。一到了自己
手里,马上铺开来花,场面越拉越大,都离了谱子,不然怎么分了家才几年,就闹到这个地
步?但是遗产这件事,从来跟玉熹不提的。
“小丰要出洋了,”他的口气有点妒羡。
“大太太倒放心,不要娶个洋婆子回来。人家都是娶了亲去。”
“结了婚回来也会离婚的,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
“这样喜欢小普,总算没送小普出洋。”
“舍不得他嘛。”
她做了个鬼脸。“那小普那讨厌哪——!”大爷就是这样,自己有儿子,还要在族里过
继一个,表示他对族里的事热心,而且刚巧他祖父也认过一个族侄做干儿子,就是后来的二
老太爷,行二,因为本来已经有儿子。大爷就喜欢人家说他有祖风。“说是小普坏,”她说
。二老太爷也坏。做官出名的要钱,做公使带了个法国太太回来,本来已经收集了一大堆姨
太太。现在这小普当然不比从前了,一个穷孩子跟着大爷跑跑腿,居然也嫖堂子,长得又难
看,矮胖、黑油油的一张脸,老是嘟着嘴不服气的神气,还又有点鬼鬼祟祟。大爷是这脾气
,越是大家都讨厌这人,想必对他更忠心。弄上这么个儿子,好更觉得自己的权威,不像自
己的儿子是天生的、应该的。三爷这些地方比他还明白些,花的钱也值些。他长住在一个小
公馆里,也就是官第,小普一天到晚在眼前当差,大概也是因为自己儿子到底有点不便。大
奶奶有时候好久见不到大爷。然后由小普带个信来。“大奶奶恨死他了,”银娣说。
“姨奶奶倒给他拍上了马屁。”
“嗳,他要是太漂亮倒又不好了。”她打开一只图章形的小白铜盒子,光溜溜的没有接
缝,挑出一点生烟,就着烟灯烧。“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