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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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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就光躺在那里留恋着那盏小灯,正照在她眼睛里。整个的城市暗了下来,低低的卧在
她脚头,是烟铺旁边一带远山,也不知是一只狮子,或是一只狗躺在那里。这天也许要下雨
了。外面每一个声音都是用湿布分别包裹着,又新鲜又清楚。熟悉的一声明,撬开一扇排门
的声音,跟着噗咯一声,软软胖胖的,一盆水泼在街沿上,是弄口小店倒洗脚水。

  “嗳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卖宵夜的小贩拉长了声音,唱得有腔有调,高
朗的嗓子,有点女性化,远远听着更甜。那两句调子马上打到人心坎里去,心里顿时空空洞
洞,寂静下来,她眼睛望着窗户。歌声越来越近了。她怕,预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
他弯到弄堂里去了。她从来没听见它这样近,都可以扪出那嗓子里一丝丝的沙哑,像竹竿上
的梗纹。一个平凡和悦的男人喉咙,相当年轻,大声唱着,“嗳呵……赤豆糕!白糖……莲
心粥!”那声音赤裸裸拉长了,挂在长方形漆黑的窗前。





                                        十


  每年夏天晒箱子里的衣服,前一向因为就快分家了,上上下下都心不定,怕有人乘乱偷
东西,所以耽搁到现在才一批批拿出来晒。簇新的补服,平金褂子,大镶大滚宽大的女袄,
像彩色的帐篷一样,就连她年轻的时候已经感到滑稽了。

  皮里子的气味,在薰风里觉得渺茫得很。有些是老太太的,很难想象老太太打扮得这样
。大部分已经没人知道是谁的了。看它们红红绿绿挤在她窗口,倒像许多好奇的乡下人在向
里面张望,而她公然躺在那里,对着违禁的烟盘,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除了每年拿出来晒过,又恭恭敬敬小心折叠起来,拿它毫无办法。男人衣服一样花花绿
绿,三镶三滚,不过腰身窄些,袖子小些。二爷后来有些衣裳比较素净,蓝色,古铜色,也
许可以改给她和玉熹穿。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他跟别人的丈夫一样,是一种方便,有种安逸感
。现在亲戚间的新闻永远是夫妻吵架,男人狂嫖滥赌,宠妾灭妻。

  “还是你好。”女太太们对她说。现在这倒是真话了。

  躺在烟炕上,正看见窗口挂着的一件玫瑰红绸夹袍紧挨着一件孔雀蓝袍子,挂在衣架上
的肩膀特别瘦削,喇叭管袖子优雅地下垂,风吹着胯骨,微微向前摆荡着,背后衬着蓝天,
成为两个漂亮的剪影。红袖子时而暗暗打蓝袖子一下,仿佛怕人看见似的。过了一会,蓝袖
子也打还它一下,又该红袖子装不知道,不理它。有时候又仿佛手牵手。它们使她想起她自
己和三爷。他们也是刚巧离得近。他老跟她开玩笑,她也是傻,不该认真起来,他没那个胆
子。不过是这么回事。她现在想到他可以不觉得痛苦了,从此大家不相干,而且他现在倒霉
了,也叫她心平了些。有一点太阳光漏进来,照在红袖子的一角上。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家里吃的西瓜,老妈子把瓜子留下来,摊在篾篓盖上,搁在窗台上晒。对过的红砖老洋
房,半中半西,比这边房子年代更久,鸽子笼小弄堂直造到它膝前。一只蜜蜂在对面一排长
窗前飞过,在阳光中通体金色。有只窗户不住地被风吹开又砰上,那声音异常荒凉。

  “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都出去了?”她对老妈子说。“干什么的?”

  “住小家的。”老妈子说。

  分租给几家合住,黄昏的时候窗户里黑洞洞的,出来一只竹竿,太长了,更加笨拙,游
移不定地向这边摸索一个立足点。一件淡紫色女衫鬼气森森,一蹶一蹶地跟过来,两臂张开
穿在竹竿上,坡斜地,歪着身子。她伸头出去看,幸而这边不是她家的窗户。

  她反正不是在烟铺上就是在窗口,看磨刀的,补碗的,邻居家的人出出进进,自己不给
人看见,总是避立在一边。晚上对过打牌,金色的房间,整个展开在窗前,像古画里一样。

  赤膊的男人都像画在泥金笺上。看牌的走来走去,挡住灯光,白布裤子上露出狭窄的金
色背脊。

  这都是笼中的鸟兽,她可以一看看个半天。现在把仇人去掉了,世界上忽然没有人了。
她这里只有三节有人上门。这些年她在姚家是个黑人,亲戚们也都不便理睬她,这时候也不
好意思忽然亲热起来,显得势利。她也不去找他们,再不端着点架子,更叫这些人看不起。
所以就剩下她哥哥一家。炳发老婆这次来是一人来,便于借钱。

  姑嫂对诉苦,讲起来各有各的难处。各说各的,幸而老妈子进来打断了。

  “太太,三爷来了。”

  “哦?”都是低声,仿佛有点恐怖似的,其实不过是大家庭里保密的习惯。“我就下去
。”

  “他来干什么?”她轻声和她嫂子说。

  自从分家闹那一场,大家见面都有点僵。三爷当然又不同,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来
决没有好事。她倒要看他怎样讹她。事隔多年,又没有证人。固然女人家名声要紧,他自己
也不能叫人太不齿,现在越是为难,越是靠个人缘。不过到底也说不准,外面跑跑的人到底
路数多,有些事她也还是不知道。反正兵来将挡,把心一横,她下楼来倒很高兴似的。大概
人天生都是好事的,因为到底喜欢活着。实在不能有好事,坏事也行。坏事不出在别人身上
,出在自己身上也


  “咦,三爷,今天怎么想起来来的?”她笑着走进来。“三奶奶好?”

  “她不大舒服,老毛病。”

  “一定又是给你气的。你现在没人管了,我真替三奶奶担心。”

  “其实她现在倒省心了,不用在老太太跟前替我交代。”

  “总算你说句良心话。”一坐下来相视微笑,就有一种安全感。时间将他们的关系冻成
了化石,成了墙壁隔在中间,把人圈禁住了,同时也使人感到安全。

  这房子不错。”

  “这房子便宜,不然也住不起。那天你看见的,分家那个分法,我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
,怎么不着急?不像你三爷,大来大去惯了的。”

  “我是反正弄不好了。”他用长蜜蜡烟嘴吸着香烟。

  “你是不在乎,钱是小事,我就气他们不拿人当人。你们兄弟三人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
出来的,怎么一死了娘就是一个人的天下。长辈也没人肯说句话。”

  “他们真管不了。”

  “都是顺风倒。”

  他笑:“二嫂厉害,那天把九老太爷气得呼嗤呼嗤的。一向除了我们老太太那张嘴喳啦
喳啦的,他见了这位嫂子有点怕。老太太没有了,也还就是二嫂,敢跟他回嘴。”

  她明知这话是讨她的喜欢,也还是爱听。“我就是嘴直,说了又有什么用。”她只咕哝
了一声。

  “他老人家笑话多了。那回办小报捧戏子,得罪了打对台的旦角,人家有人撑腰,叫人
打报馆,编辑也挨打,老太爷吓得一年多没敢出去。”

  “是仿佛听说九老太爷喜欢捧戏子,四大名旦有一个是他捧起来的。”

  “他就喜欢兔子。镜于不是他养的。”

  “哦?”他随口说着,她也不便大惊小怪。九老太爷只有一个儿子叫镜于,已经娶了少
奶奶了。“这倒没听见说。”——虽然这些女人到了一起总是背后讲人。她没想到她们没有
一个肯跟她讲心腹舌。她只觉得她是第一次走进男人的世界。

  “是他叫个男底下人进去,故意放他跟他太太在一起。”

  “放”字特别加重,像说“放狗”一样。

  “太太倒也肯。”

  “他说老爷叫我来的。想必总是夫妻俩大家心里明白,要不然当差的也没这么大的胆子
。”

  “这人现在在哪儿?”

  “后来给打发了。据说镜于小时候他常在门房里嚷,少爷是我儿子。”

  她不由得笑了。想想真是,她自己为了她那点心虚的事,差点送了命,跟这比起来算得
了什么?当然叔嫂之间,照他们家的看法是不得了。要叫她说,姘佣人也不见得好多少。这
要是她,又要说她下贱。

  “倒也没人敢说什么,”她说。“譬如三爷现在,倒不想争这份家产?九老太爷除了捧
戏子,非常省俭,儿子又管得紧些,所以他那份家私纹风未动。想必是他有财有势,没人敢
为了这么件事跟他打官司,徒然败坏家声,叫所有的亲戚都恨这捣乱的穷极无赖。”

  “这是老话了。”他不经意地说。

  “想起来九老太爷也是有点奇怪……阴气森森不可捉摸。”她从来看不出他是个什么样
的人,除了分家那回发脾气——火气那样大,那么个小个子,一脚踢翻了太师椅,可又是那
么个活乌龟,有本事把那当差的留在身边这些年,儿子也有了,还想再养一个才放心?难道
是敷衍太太,买个安静?

  “从前官场兴这个,”他说。“因为不许做官的嫖堂子,所以吃酒都叫相公唱曲子。不
过像他这样讨厌女人的倒少。”

  “九老太太从前还是个美人。”

  “他也算对得起她了。其实不就是过继太太的儿子?”

  她笑了:“这是你们姚家。”

  “也不能一概而论,像我就没出息。人家那才是胆子大。

  我姚老三跟他们比起来,我不过多花两个钱。其实我傻,”他微笑着说,表情没有改变
,但是显然是指从前和她在庙里那次,现在懊悔错过了机会。她相信这倒是真话,也是气话
,因为这回分家,当然他是认为他们对他太辣手了些。

  有短短的一段沉默。她随即打岔,微笑着回到原来的话题上,“怪不得都说镜于笨。”
她以前是没留神,人家说这话总是鬼头鬼脑的,带着点微笑,若有所思。现在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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