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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守旧,也露出纤削的脚踝。
穿孝,灰布鞋,白线袜,鞋尖塞着棉花装半大脚,不过她不像有些人装得那么长。从前
裹脚,说她脚样好,现在一双脚也还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烟这些年,这还是第一次当着
她哥哥躺下来抽烟。炳发有点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没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实。他老婆
和女儿轻声谈笑了几句,又静默下来。
“几点了?”他说。“我们早点回去,晚了叫不到车。”
“嗳,一听见城里都不肯去。”他老婆说。
“现在城里冷清,对过的汤团店也关门了,一年就做个正月生意。”
“对过的店都开不长。”显然他们夫妇俩常用这话安慰自己。
“对过哪有汤团店?”银娣说。
“喏,就是从前的药店。”她嫂子说。
“药店关门了?”
“关了好几年了,姑奶奶好久没回来了。”
“现在这生意没做头,我们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盘了它。”
“其实早该盘掉的,讲起来姑奶奶面子上也不好看。”
到现在这时候还来放这马后炮,真叫她又好气又好笑。
“现在这时世真不在乎了。”她说,“能混得过去就算好的了。”
“现在是做批发赚钱。”他先已经提过有个朋友肯带携他入股,就缺两个本钱,她没接
这个碴。
“药店关门,那小刘呢?”
“嗳,”炳发老婆说,“那天我看见二舅妈还问,小刘先生在哪里做生意,他娘还在吧
?好笑,还叫他小刘先生,他也不小了。”
“属蛇的,”银娣说。
炳发吃了一惊,当然是因为从前提过亲,所以知道他的岁数。但是她躺在那里微笑着,
在烟灯的光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地向他们平视着。
“那木匠还在那儿?”
“哪个木匠?”炳发低声问他老婆。
“还有哪个?那天晚上来闹的那个。”银娣说。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们都记得那人拉着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灯烧了手。
“谁?谁?”她侄女儿追问母亲,母亲不予理睬。
“那家伙,吃饱了老酒发酒疯。”炳发说。
“什么发酒疯,一向那样。”银娣说,“不过不吃酒没那么大胆了。”
“那人就是这样没清头。”她嫂子说,“前一向他乡下老婆找了来了,打架,店里打到
街上。街上又打到店里,骂他没钱寄回家去,倒有钱打野鸡。”
这话她听着异常刺耳。她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她还以为他给她教训了一次,永远
忘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忆,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许他有别的生活。连他老婆找了来
,她都听不进去。
她嫂子讲得高兴,偏说:“一向是这样。大家都劝他,四十多岁望五十的人了,还不收
心?总算把他老婆劝回去了。”
银娣不作声,以后一直没大说话。她嫂子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会,问炳
发:“我们走吧?”和自己丈夫说话,忍不住声音粗厉起来,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气。
“还早呢,不到十一点。”银娣说。
“晚了怕叫不到车。”
“还早呢。……那么下趟早点来。”
她送到楼梯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
舅舅家的人没什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
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
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给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
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
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
赌气不进来。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
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
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
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胆
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晚
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
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
这脾气,阴不唧唧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
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
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
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的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
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着她
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
“还是北边的佣人好。”她说。“第一没有亲戚找上门来,不像本地人。现在家里地方
小,厨房里有些闲人来来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们哪一房都守旧。越是歧视二房,更要争口气。
半夜了,还一点风丝都没有,她坐在窗前篦头,楼窗下临一个鸽子笼小弄堂,一股子热
烘烘的气味升上来,缓缓地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
些。小弄的肘弯正抵着她家楼下,所以这房子便宜。现在到处造起这些一楼一底的白色水泥
盒子,城里从来没有这样挤,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论砖头木头都结实些,沉得住气,即
使臭也是粪便,不是油汗与更复杂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盖着这层暖和的厚黑毯子,声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
甚清楚。也说不定是在街上,这么许多人七嘴八舌,弄堂里仿佛没这么大地方。她就听见一
个年轻的女人的嚎叫: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没给人打过。我是他什么人,他打我?”像小孩子已经哭完
了还硬要哭下去的干嚎。
“先回去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年纪轻,在外头不方便,有话明天再说。”是个南京口
音的女人,老气横秋。这些旁观者七嘴八舌劝解,只有她的声音训练有素,老远都听得见。
老妈子有点窘。“太太,从前老房子花园大,听不见街上打架。”
银娣正苦于听不清楚,又被她打断了,不由得生气:“老房子自己窝里反。”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那年轻的女人一直叫着,似乎已经去远了。
“嗳,有话回去跟他讲。”那南京女人劝告着,仿佛是对看热闹的人说,那一对男女显
然已经不在这里。“他也是不好,张口就骂,动手就打。”
大家还在议论着,嚎哭声渐渐消逝,循着一条垂直线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为墙
上挂着的一张地图。
她从前在娘家常听到这一类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乡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穷
人之间似乎并不是坏事。生活困苦,就仿佛另有一套规矩。有的来往一辈子,拆开也没有闹
翻。不过一定要大家都没有钱,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进来就打,要什么拿什么。把
身体给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抢劫。
她从小生长在那拥挤的世界里,成千成万的人,但是想他们也没用。
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粘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
丝穗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
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
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
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咝咝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那张脸仍旧
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来,还躺到烟炕上去,再点上烟灯。就连在热天,那小油灯也给人一种安
慰。可惜这些烟炕都是预备两个人对躺着的。在耀眼的灯光里,仿佛二爷还在,蜷曲着躺在
对过。其实他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就像他还在这里看守着她。
再吃烟更提起神来睡不着了。她烧烟泡留着明天抽。因为怕上床,尽管一只只织出那棕
色的茧子,瞌睡得生烟渐渐地淋到灯里,才住了手。这里仍旧是灯光底下的公众场所。一上
床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无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两句气人的话颠来倒去,说个
不完。再就是觉得手臂与腿怎样摆着,于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来。翻个身再重新布置
过,图案随即又明显起来,像丑陋的花布门帘一样,永远在眼前,越来越讨厌。再翻个身换
个姿态,朝天躺着,腿骨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粗白线,笔锋在膝盖上顿一顿,照骨上又顿一顿
,脚底向无穷尽的空间直蹬下去,费力到极点。尽管翻来覆去,颈项背后还是酸痛起来。有
时候她可以觉得里面的一只喑哑的嘴,两片嘴唇轻轻地相贴着,光只觉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
受。老话说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就光躺在那里留恋着那盏小灯,正照在她眼睛里。整个的城市暗了下来,低低的卧在
她脚头,是烟铺旁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