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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
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
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
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项又高,只有正
中一盏黄暗的电灯远远照上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
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作主。钟声滴嗒,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
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乎乎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
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着烟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烟,只好偷偷地
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
在黄昏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
“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二奶奶说还没起来——”她特地坐到床上去,嘁嘁喳
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那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
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什
么过?”
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
“也还不至于这样。”
她就最恨他别的不会,就会打官话。他反正有钱也没处花,乐得大方。也许他情愿只够
过,像这样白看着繁华热闹,没他的份,连她跟着他也像在闹市隐居一样。
楼下胡琴又在咿哑着,她回到原处,坐得远远的,摸着皮袄的灰鼠里子,像抚摸一只猫
。她那天在阳台上真唱了没有,还是只哼哼?刚巧会给三爷听见了,又还记得。他记得。
她的心突然涨大了,挤得她透不过气来,耳朵里听见一千棵树上的蝉声,叫了一夏天的
声音,像耳鸣一样。下午的一切都回来了,不是一件件的来,统统一齐来,她望着窗户,就
在那黑暗的玻璃窗上的反光里,栗色玻璃上浮着淡白的模糊的一幕,一个面影,一片歌声,
喧嚣的大合唱像开了闸似的直奔了她来。
二爷在枕头底下摸索着。“我的佛珠呢?”老太太鼓励他学佛,请人来给他讲经。他最
喜欢这串核桃念珠,挖空了雕出五百罗汉。
她没有回答。
“替我叫老郑来。”
“都下去吃饭了。”
“我的佛珠呢?别掉了地下踩破了。”
“又不是人人都是瞎子。”
一句话杵得他变了脸,好叫他安静一会——她向来是这样。他生了气不睬人了,倒又不
那么讨厌了。她于是又走过来,跪在床上帮他找。念珠挂在里床一只小抽屉上。她探身过去
拎起来,从下面托着,让那串疙里疙瘩的核子枕在黄丝穗子上,一点声音都没有。
“不在抽屉里?”他说。
她用另一只手开了两只抽屉。“没有嘛。等佣人来。我是不爬在床底下找。”
“奇怪,刚才还在这儿。”
“总在这间房里,它又没腿,跑不了。”
她走到五斗橱跟前,拿出一只夹核桃的钳子,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念珠一只一只夹破
了。
“吃什么?”他不安地问。
“你吃不吃核桃?”
他不作声。
“没有椒盐你不爱吃”她说。
淡黄褐色薄薄的壳上钻满了洞眼,一夹就破,发出轻微的爆炸声。
“叫个老妈子上来,”他说,“她们去了半天了。”
“饭总要让人吃的。天雷不打吃饭人。”
他不说话了。然后他忽然叫起来,喉咙紧张而扁平,“老郑!老郑!老夏!”
“你怎么了?脾气一天比一天怪。好了,我去替你叫她们。”
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
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咯啦塔一
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
得铮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
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
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T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分,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
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
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弯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
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作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片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
色绣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听不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大声喊。但是她
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来
。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
出来,老头子扶着虬曲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
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
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
“阿福呢?我出去。”他说。
啪啪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
“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
“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
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
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
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
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
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
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
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
六
因为是头胎,老太太请她嫂子来住着,帮着照应。生下来是个男孩子,银娣自进了他家
门,从来没有这样喜欢。是她嫂子说的,“姑奶奶的肚子争气。”
老太太也高兴,她到现在才称得上全福,连个残废儿子也有了后代根。吃素的人不进血
房,虽然她只吃花素,也只站在房门口发号施令,一边一个大丫头托着她肘弯,更显得她矮
小。
“快关窗子,那边的开条缝。今天东风,这房子朝东北。
这时候着了凉,将来年纪大点就觉得了。想吃什么,叫厨房里做。就是不能吃鸭子,产
后吃鸭子,将来头抖,像鸭子似的一颠一颠。”
她向炳发老婆道谢:“只好舅奶奶费心,再多住些时,至少等满了月。不放心家里,叫
人回去看看。住在这儿就像自己家里一样,要什么叫人去跟他们要。”
孩子抱到门口给她看,用大红绸子打着“蜡烛包”绑得直挺挺的。孩子也像父亲,有哮
喘病,有人出主意给他喷烟,也照他父亲一样用鸦片烟治,老太太听见说,也装不知道。
二爷搬到楼下去住,银娣顿时眼前开阔了许多。她喜欢一样样东西都给炳发老婆看。一
张红木大床是结亲的时候买的,宽坦的踏脚板上去,足有一间房大。新款的帐檐是一溜四只
红木框子,配着玻璃,绣的四季花卉。里床装着什锦架子,搁花瓶、茶壶、时钟。床头一溜
矮橱、一叠叠小抽屉嵌着罗钿人物,搬演全部水浒,里面装着二爷的零食。一抹平的云头式
白铜环,使她想起药店的乌木小抽屉,尤其是有一屉装着甘草梅子,那香味她有点怕闻。床
顶用金链条吊着两只小珐琅金丝花篮,装着茉莉花,褥子却是极平常的小花洋布。扫床的小
麻秸扫帚,柄上拴着一只粗糙的红布条穗子。
“真可以几天不下床,”她嫂子说。
他可不是不下床,这是他的雕花囚笼,他的世界。她到现在才发现了它,晚上和她嫂子
拉上帐子,特别感到安全,唧唧哝哝谈到半夜,吃抽屉里的糕饼糖果,像两个小孩子。她再
也没想到她会跟她嫂子这样好,有时候诉苦诉到流眼泪。
她要整天直挺挺坐着,让“秽血”流干净。整匹的白布绑紧在身上,热得生痱子。但是
她有一种愉快的无名氏的感觉,她不过是这家人家一个做月子的女人。阳光中传来包车脚踏
的铃声,马蹄得得声,一个男人高朗的喉咙唱着,“买……
汰衣裳板!”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