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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文集第4卷-第7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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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
“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支。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
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五


  帐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
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
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帐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

  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
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
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
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
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
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
拿得出这些钱吧?”

  “好,你马上就去。”他拿起淡青冰纹帽筒上套着的一顶瓜皮帽,拍在老朱先生头上。

  “这些人都是山西的回回,这些老西真难说话。你今天找着他,就没的可说,他非要他
的三分头。”

  “不管他怎么,要是今天拿不到钱我不要他的。”

  “三爷总是火烧眉毛一样。”

  “快去。我在你这儿打个盹,昨天打了一晚上麻将。”

  “你不上楼去一趟?刚才说老太太找你。”

  “就说我已经走了。给老太太一捉到,今天出去不成了。”

  但是他随即明白过来,他在这里不便,老朱先生没法开箱子,拿存折到钱庄去支钱。当
然并没有什么山西回回,假托另一个人,讲条件比较便当,讨债也比较容易。他年纪虽然轻
,借钱是老手了。

  “好好,我上去看看。你去你的,快点。”

  他上楼来,三个女人在外间坐着剥杏仁。他咕噜了一声“大嫂二嫂”,拖着张椅子转了
个向,把袍子后身下摆一甩甩起来,骑着张椅子坐下来,立刻抓着杏仁一颗颗往嘴里丢。

  “你看他,”银娣说,“人家辛辛苦苦剥了一下半天,都给他吃了。”

  “是谁假传圣旨?老太太不在睡中觉?”

  “就快醒了,”三奶奶说。

  “三爷,你写给我的洋字到底是什么字?”大奶奶说。

  “什么字?”他茫然。

  “还要装佯,你骂人,给人家鞋上写着马蹄,”大奶奶说。

  他忍不住噗哧一笑,她就骂:

  “缺德!好好糟踏人家一双鞋子。”

  “可不是,”三奶奶说,“这镂空的花样真费工。今年还带着就兴这个。”

  “幸亏没穿出去,叫人看见笑死了。”大奶奶站起来出去了。

  “去换鞋去了,”银娣低声说。

  “穿在脚上?”他笑了起来。

  “还笑!”三奶奶说。

  “嗳,我的皮袍子呢?”他大声问她。

  “你先不要发脾气,”银娣抢着说,“是我一定不让她拿给你。到这时候才回来,回来
换件衣裳又出去。”

  “天冷了不换衣裳?我冻死了二嫂不心疼?”

  她笑着把三奶奶一推。“要我心疼?心疼的在这儿。”

  “除非你跟二爷是这样。”三奶奶说。

  “我可没替二爷扯谎,替他担心事背着罪名。三爷你都不知道你少奶奶多贤惠。”

  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舂杏仁茶。”

  “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叽的,”银娣正说着,他站起来捞了一大把。“嗳,你看
!三奶奶也不管管他!”

  “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他说。

  “三奶奶你听听!”她作势要打他,结果只推了三奶奶一下,扑在她颈项上笑倒了。她
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肋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
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

  “叫你去呢。”银娣说。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
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

  “咦,我的指甲套呢?”她只有小指甲留长了,戴着刻花金指甲套。

  “都是你打人打掉了。”他说。

  “快拿来。”

  “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

  “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她又扬起手来。

  “还要打人?”他把一只肩膀凑上来。“要不就算打我一下,这样子叫人痒痒。”

  “你还不还?”她睇着他。

  “二嫂唱个歌就还你。”

  “我哪会唱什么歌?”

  “我听见你唱的。”

  “不要瞎说。”

  “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呱呱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

  “快唱。”

  “是真不会。真的。”

  “唱,唱,”他轻声说,站到她跟前低着头看着她。她也不知道怎么,坐着不动。他的
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
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
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兰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
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
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嗒。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
也醉了,她可以觉得。

  “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他翘起小指头,戴着她的金指甲套在她面前一晃。她要
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
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
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

  “老太太还没起来?”大奶奶坐了下来。

  “仿佛听见咳嗽,”他说。“我去看看。”他把袍子后襟唰地一甩甩上去,站起来顺手
抓了把杏仁。

  “嗳——!”大奶奶连忙拦着。“真的,不剩多少了。”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到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
好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

  “嗳,是我的,”银娣说,“我正奇怪指甲套不在了,一定是溜到碗里去了。”

  “看看还有没有,”大奶奶抄起杏仁来在手指缝里滤着。

  “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
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
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
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
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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