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钧在分家的时候分到一笔很可观的遗产,翠芝也带来一分丰厚的陪嫁,也是因为这两年社会
上经济不稳定,他们俩又都不是善于理财的人,所以很受影响。尤其是蒋经国的时候,他们
也是无数上当的人中的一份子,损失惨重,差不多连根铲了。还剩下一些房产,也在陆续变
卖中,贴补在家用项下用掉了,每月靠世钧在洋行里那点呆薪水,是决不够用的。
世钧走到书房里看看,地板打好了蜡,家具还是杂乱地堆在一隅。翠芝把大扫除的工作
只做了一半,家里搅得家翻宅乱,她自己倒又丢下来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时候也没回来。
天已经黑了。世钧忍不住和女佣说:“李妈,你快把家具摆摆好,一会儿客要来了。”
但是佣人全知道,世钧说的话是不能作准的,依他的话布置起来,一会翠芝回来了,一定认
为不满意,仍旧要重新布置过的。李妈便道:“还是等少奶奶回来再摆吧。”
又过了一会,翠芝回来了,一进门便嚷道:“叔惠来了没有?”世钧道:“没有。”翠
芝把东西放在桌上,笑道:“那还好。我都急死了!就手去买了点火腿,跑到抛球场——只
有那家的顶好了,叫佣人买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拣。”世钧笑道:
“哦,你买了火腿啊?我这两天倒正在这里想吃。”翠芝却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
说道:“你爱吃火腿?怎么从来没听见你说过?”世钧笑道:“我怎么没说过?我每次说,
你总是说:非得要跑到抛球场去,非得要自己去拣。结果从来也没吃着过。”翠芝不作声了
,她探头向书房里张了一张,便叫道:
“嗳呀,怎么这房间里还是这样乱七八糟的?你反正什么事都不管——为什么不叫他们
把这些东西摆好呢?李妈!李妈!都是些死人,这家里简直离掉我就不行!”
正乱着,叔惠已经来了。大家到客厅里去坐着,翠芝把大贝二贝都叫了出来,叫他们见
过许家伯伯。李妈送上茶来,翠芝便想起来,刚才忘了买两听好一点的香烟,忙打发李妈去
买,忽然又想起另外一桩事,不觉叫道:“嗳呀,忘了!今天袁家请吃晚饭——打个电话去
回掉吧。咳,应该早点打的!”
她便又埋怨世钧:“我是忙得糊里糊涂的忘了,你怎么也不记得呢?”世钧道:“我根
本就没听见你说嘛!”叔惠笑道:“不用打电话了,你们还是去吧。我也还要出去看两个朋
友。”
翠芝起初不肯,叔惠一定要他们去。后来他们说好了,明天陪叔惠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
整天,明天世钧放假。
叔惠看了看表,道:“你们出去吃饭,也该预备预备了吧?”
世钧道:“不忙,还早呢。”于是又谈了一会。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旦相见,因为是
极熟而又极生疏的人,说话好像深了又不是,浅了又不是,彼此都还在那里摸索着。是一种
异样的心情,然而也不减于它的愉快。三个人坐在那里说话,叔惠忽然想起曼桢来了。他们
好像永远是三个人在一起,他和世钧,另外还有一个女性。他心里想世钧不知道可有同样的
感想。
叔惠从口袋里拿出一本记事簿来翻看着,朋友的地址都写在上面,后面新添的一行是曼
桢现在的住址。刚才他母亲跟他说,解放后曼桢到他们家里来过一次,问他回来了没有。
她留下了一个住址。他打算现在就到她那儿去一趟,想着曼桢现在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
,要是仍旧在外面做事,这时候也该回来了。他可以约她出去吃饭,多谈一会。
他从沈家出来,就去找曼桢。她住在那地方闹中取静,简直不像上海,一条石子铺的小
巷,走过去,一带石库门房子,巷底却有一扇木栅门,门内很大的一个天井,这是傍晚时分
,天井里正有一个女佣在那里刷马桶,沙啦沙啦刷着。就在那阴沟旁边,却高高下下放着几
盆花,也有夹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这里的住户总不止一家,又有主妇模样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洗衣裳,靠墙搭了一张板
桌,她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对不起,有个顾小姐可住在这里?”那妇人抬起头
来向他打量了一下,便和那女佣说:“顾小姐还没回来吧?我看见她房门还锁着。”叔惠踌
躇了一下,便笑道:“等她回来了,请你跟她说一声我来,找到他另外一个朋友的地址,就
打算去看那人。他沿着这条小巷走出去,刚才进来的时候没注意,这墙上还有个黑板报,上
面密密的一行行,白粉笔夹着桃红色粉笔写的新闻摘要,那笔迹却有些眼熟。一定是曼桢写
的,他们同事这些年,她写的字他认得出来的。叔惠站在黑板报面前,不禁微笑了,他好像
已经见到了她。他很高兴她现在仿佛很积极。
曼桢今天回来得晚些,是因为去看文工团的表演。荣宝加入了文工团了。这些年来他们
一直是母子两个人相依为命,所以曼桢为这桩事情也曾经经过一番思想上的斗争。解放后她
对于工作和学习都非常努力,但是荣宝似乎还更走在她前面一步。这一天她去看了他们的表
演回来,觉得心情非常激动,回到家里,又是疲倦又是兴奋。外面那一道木栅门还没有上闩
,她呀的一声推门进去,穿过天井走到里面去,正要上楼,楼下住的一个瞿师母听见她回来
了,就走出来告诉她,刚才有个姓许的来找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曼桢一听见便知道是叔惠
,因道:“我就去打个电话给他。”就又出去了。她到弄口的一个裁缝店里去借打电话,打
到叔惠家里,叔惠的父亲来接,曼桢笑道说:“叔惠回来了是吧?刚才上我这儿来的,我不
在家。”裕舫道:“嗳,是的,他今天刚到。他没住在家里呀,他住在沈世钧那儿,他们电
话是七二零七五。”才说到这里,他太太刚巧在旁边,便怪他太莽撞了,连忙扯了他一下,
皱着眉头悄声道:“嗨,你不要让她打电话去了。你不记得她从前跟世钧挺要好的。”曼桢
在电话里只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和裕舫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又听见他”噢噢噢”答应着
,然后他就向电话里高声说道:“再不然,顾小姐家电话多少号,我叫叔惠打来给你吧。”
曼桢略顿了一顿,她觉得用不着有那么许多避忌,便笑道:“还是我打去吧,我这儿是借用
隔壁人家的电话,有人打来,他们来叫挺不方便的。”
她挂上电话,就拨了世钧的号码。若在前几年,这简直是不能想象的事,但是她现在的
心境很明朗,和从前大不相同了,自从离婚以后,就仿佛心理上渐渐地健康起来。她现在想
起世钧,也觉得时间已经冲淡了一切,至多不过有些惆怅就是了。但是一面拨着电话号码,
心里可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其实很可以不必这样,即使是世钧自己来听,也无所
谓。——
电话打过去了,却有人在打。是翠芝和她的一个女友在电话上长谈。她正在作赴宴的准
备,这女友打电话来了,翠芝就问她,今天袁家请客她去不去,后来就谈起袁家的事情,大
家都知道袁先生是不忠于他的太太的。
翠芝拿着个听筒尽在那儿讲着,世钧很焦躁地跑进来说:
“一件干净衬衫也没有,李妈也不知上哪儿去了!你可知道我的衬衫在哪儿?”翠芝也
没理会。这时候她们正在那里谈论另外一个朋友,翠芝有点悻悻然地说道:“我从来没说过
这个话!
他们穷,谁还不知道,还用得着我来给他们宣传吗?他们家几个孩子在学堂里全是免费
的。——哦?你不知道啊?”她非常高兴地笑了,正待把详情再行叙述一遍,世钧在旁边说
道:
“时候不早了,可以少说几句了。改天再说不行吗?”翠芝道:
“不要来搅糊我。”又向电话里笑道:“不是跟你说话,我是跟世钧说的。——”她又
别过头来向世钧说:“她问你上回答应请客,怎么不听见下文了?”又向电话里笑道:“你
可要自己跟他说?”世钧实在怕跟那女人缠,忙向翠芝摇摇手,便急急地走了出去,回到楼
上的房间里,自己去找出一双比较新的皮鞋换上了。
翠芝打完了电话,也上楼来了。世钧道:“我的衬衫一件也找不到。这李妈也不知跑哪
儿去了。”翠芝道:“我叫她去买香烟去了,你衬衫就不要换了,她洗倒洗出来了,还没有
烫。”世钧道:“怎么一件也没烫?”翠芝道:“也要她忙得过来呀!她那么大年纪了。”
世钧道:“我就不懂,怎么我们用的人总是些老弱残兵,就没有一个能做事情的。”翠芝道
:
“能做事的人不是没有,袁太太上回说荐个人给我,说又能做又麻利,像我们这儿的工
钱,又没有外快,哪儿养得住她?”
为来为去还是因为钱不够用,她是常常用这话来堵他的。当下世钧也就不言语了。翠芝
有许多地方,要是真跟她认真起来,那势必要一天到晚吵闹不休。他总觉得事已至此,倘若
一天到晚吵闹着,也仍旧于事无补,也不见得因此心里就痛快些。
楼底下电话铃忽然响了。翠芝正在换衣裳,便道:“你去接一接。”世钧跑下楼去,拿
起听筒说了一声:“喂?”稍微歇了一会,才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笑说道:“喂,叔惠在
家吧?”
世钧道:“他出去了。你是哪一位?”那女人笑道:“你都听不出我的声音来啦?”世
钧猛然吃了一惊,有点恍惚地笑道:
“咦,是你!我一时没想起来。你——你在上海呀?”曼桢笑道:“我一直在上海。你
好吧?几时从南京来的?”世钧道:
“我来了好些年了。嗳呀,我们多少年没有看见了,十几年了吧?”曼桢笑道:“可不
是吗!”在电话上谈话,就是不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