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翠芝一听见这话,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着气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岁数的人,他
要是要结婚,自己还不会找去,还要你给他做媒!”
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开口说话,声气便和缓了许多,她说道:“这明天要好好地请
请叔惠。我们可以借袁家的厨子来,做一桌菜。”世钧微笑道:“呵哟,那位大司务手笔多
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那么讲究。”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这么些年不见了,
难不成这几个钱都舍不得花。”世钧道:“不是这么说,现在这时候,总应该节约一点。那
你不相信,叔惠也不会赞成的。”翠芝刚才勉强捺下的怒气又涌了上来,她大声道:“好了
好了,我也不管了,随你爱请不请。
不要这样面红耳赤的好不好?”世钧本来并没有面红耳赤,被她这一说,倒气得脸都红
了,道:“你自己面红耳赤的,还说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钧远远看见许裕舫夫妇来了
,翠芝见他向那边打招呼,也猜着是叔惠的父母,两人不约而同地便都收起怒容,满面春风
的齐齐迎了上去。世钧叫了声“老伯,伯母”,又给翠芝介绍了一下。
裕舫夫妇年纪大了,都发福了。裕舫依旧在银行里做事,银行里大家都穿上了人民装,
裕舫也做了一套,一件单制服穿到他身上,就圆兜兜的像个小棉袄似的。那时候穿人民装的
人还不多,他们是得风气之先。世钧便笑道:“老伯穿了人民装,更显得年轻了。”
站在那里谈了几句,世钧就笑着问:“叔惠来信可提起,他结婚了没有?”许太太一说
起来便满脸是笑,道:“结婚了!
已经好几年了。”裕舫笑道:“跟他是同行。是一个女工程师。”
世钧笑道:“女人做工程师的倒少。到底是解放区那边什么人才都有。这回总一块回来
吧?”许太太道:“本来说一块回来的,因为他媳妇的事情忙,走不开,所以还是他一个人
来了。”
谈话间,火车已经到了,许太太正因为是老花眼,看远处倒特别的眼尖,老远的就指着
说:“那不是他吗?”世钧先说不是,后来也说:“是的是的!”隔着一扇车窗,可以看见
叔惠倚在那里打瞌睡,他的行李里面有一只帆布袋,正挂在他头上,一路挨擦着,把后脑勺
的头发都揉乱了,翘起一撮子。这要是从前的叔惠,是决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火车
到站,一时人声嘈杂,把叔惠也惊醒了,他一面忙着拿行李,一面就向车窗外张望。这里世
钧翠芝和裕舫夫妇已经挤到车门外等候着了。十几年没见面了,大家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凄惶
。叔惠似乎苍老了些,而且满面风霜,但是看样子身体很健壮,人也更精神了。许太太向裕
舫笑道:“叔惠是不是胖了?”这时候乱哄哄的,裕舫也没听见,大家给挤得歪歪咧咧的,
站都站不住,裕舫因为父子的关系,倒反而退后了一步,不好意思挤在最前面。所以叔惠一
下车,倒是先看见了世钧,他和世钧紧紧握着手,一眼看见翠芝,别来无恙,她和世钧依旧
是很漂亮的一对,她是只有比从前时髦了,已经是一个典型的上海美妇人的姿态。他见了他
父母,一时也无话可说,只笑道:“爸爸也穿了人民装了。”叔惠身上也是一套人民装,可
是不像他父亲那样簇新,他这一套已经洗成了雪青色,虽然很娇艳,一个男人穿着可是不很
合适。他现在对于穿衣服非常马虎,不像从前那样顾影自怜了。他想翠芝现在看见他,如果
想到从前,一定有点爽然若失吧。他有点疑心,她过去最欣赏的或者正是他那种顾影自怜的
地方。少女时代的恋梦往往是建筑在那种基础上的。
翠芝今天特别的沉默寡言,可是大家都认为这是很自然的事,因为她和叔惠的父母相当
生疏,还是初次见面,刚巧又夹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场面里。世钧说要请吃饭,替叔惠接风,
叔惠说已经在火车上吃过了。走出车站,叔惠道:“一块到我们家去坐坐。——哦,你还要
去办公吧?”世钧道:“我们行里因为事情少,所以下午索性休息了。”
于是大家一同雇车来到叔惠家里。一路上楼,叔惠便向翠芝笑道:“这地方你没来过呵
?世钧从前跟我就住在这亭子间里。那时候他是公子落难。”大家都笑了。许太太道:“这
亭子间现在有人住着了,我那天还问这二房东来着,想再把它租来的——”叔惠道:“那不
必了,我在上海也住不长的。”
翠芝便道:“你上我们那儿住几天,好不好?”世钧也道:“真的,你住到我们那儿去
吧,我们那儿离这儿挺近的,你来看老伯伯母也挺便当。”他们再三说着,叔惠也就应诺了
。
世钧夫妇在许家坐了一会,想着他们自己家里人久别重逢,想必有许多话要说,世钧便
向翠芝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站起身来,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们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
来啊。”
他们从叔惠家里出来,回到自己的住宅里。他们那儿房子是不大,门前却有一块草皮地
,这是因为翠芝喜欢养狗,需要有点空地遛狗,同时小孩也可以在花园里玩。两个小孩,大
的一个本来叫贝贝,后来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贝,小的一个就叫二贝。他们现在都放学回来
了,二贝在客厅里吃面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许多蚂蚁来。她蹲在地下看,世钧来了,
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来看,蚂蚁排班呢!”世钧蹲下来笑道:“蚂蚁排班干什么?”二
贝道:“蚂蚁排班拿户口米。”世钧笑笑道:“哦?拿户口米啊?”翠芝走过来,便说二贝
:“你看,吃面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脏!”二贝带笑嚷道:
“妈来看轧米呵!”翠芝便不耐烦地望着世钧道:“你就是这样,不管管她,还领着她
胡闹!”世钧笑道:“我觉得她说的话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净捧她,弄得我也
没法管她了,净叫我做恶人——所以两个小孩都喜欢你不喜欢我呢!”
世钧从地下站起来,扑了扑身上的灰,道:“我难得跟我自己的女儿说说话都不行吗?
”翠芝道:“那你说点有意义的话,别净说些废话!你看见人家这样忙,也不帮帮忙,叔惠
一会就来了。”世钧道:“叔惠来你预备给他住在哪儿?”翠芝道:“只好住在书房里了,
别的房间也没有。”她指挥着仆人把书房里的家具全挪开了,在地板上打蜡。家里乱哄哄的
,一只狗便兴兴头头地跟在人背后窜出窜进,刚打了蜡的地板,好几次滑得人差一点跌交。
翠芝便想起来对世钧说:“这只狗等会看见生人,说不定要咬人的,你把它拴在亭子间里去
吧。”
翠芝向来不肯承认她这只狗会咬人的,去年世钧的侄儿小健到上海来考大学,到他们家
里来,被狗咬了,翠芝还怪小健自己不好,说他胆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决不会咬他的。
这次她破例要把这只狗拴起来,阖家大小都觉得很稀罕。
二贝便跟在世钧后面一同上楼,世钧给狗戴上了皮带,牵着它走到堆箱子的亭子间里,
却看见他书房里的一些书籍和什物都给搬到这里来了,乱七八糟堆了一地。世钧不觉嗳呀了
一声,道:“怎么把我这些书全堆在地下?”他把那狗拴在箱子袢上,正在那里打结,那狗
便不老实起来,去咬啮地下的书本,把世钧历年订阅的工程杂志咬得七零八落。世钧忙嚷道
:“嗨!不许乱咬!”二贝也嚷着:“不许乱咬!”她拿起一本书来打狗,却没有打中,书
本滚得老远,她又双手捧起一本大书,还没掷出去,被世钧劈手夺了过来,骂道:“你看你
这孩子!”二贝便哭了起来。她的哭,一半也是放刁,因为听见她母亲到楼上来了。孩子们
一向知道翠芝有这脾气,她平常尽管说世钧把小孩惯坏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孩子来,她就
又要拦在头里,护着孩子。
这时候翠芝走进亭子间,看见二贝在那儿哇哇哭着,跟世钧抢夺一本书,便皱着眉向世
钧说道:“你看,你这人怎么跟小孩子一样见识,她拿本书玩玩,就给她玩玩好了,又引得
她哭!”那二贝听见这话,越发扯开喉咙大哭起来。翠芝蹙额道:“嗳呀,给你们一闹,我
都忘了,我上来干什么的。哦,想起来了,你出去买一瓶好点的酒来吧,买一瓶强尼华格的
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钧道:“叔惠也不一定讲究喝外国酒。
我们家里不是还有两瓶挺好的青梅酒吗?”翠芝道:“他不爱喝中国酒。”世钧笑道:
“哪有那么回事。我认识他这么些年了,还不知道?”他觉得很可笑,倒要她告诉他叔惠爱
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她一共才见过叔惠几回?他又说:“咦,你不记得么,我们结婚的时
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国酒么?”
他忽然提起他们结婚的时候的事情,她觉得很是意外。他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样酩
酊大醉,在喜筵上拉住她的手的情景。她这时候想起来,于伤心之外又有点回肠荡气。她总
有这样一个印象,觉得他那时候到解放区去也是因为受了刺激,为了她的缘故。
当下她一句话也没说,转过身来就走了。世钧把他的书籍马马虎虎地整理了一下,回到
楼下,却不看见翠芝,便问女佣:“少奶奶呢?”女佣道:“出去了,去买酒去了。”世钧
不觉皱了皱眉,心里想女人这种虚荣心真是没有办法。当然,他也能够了解她的用意,她无
非是因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实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样,何必这样大
肆铺张。以他们近来的经济状况而言,也似乎不应当这样糜费。他们实在是很拮据。本来世
钧在分家的时候分到一笔很可观的遗产,翠芝也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