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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她的喉咙马上变得很尖锐。
大少奶奶也下楼了,她和文娴是见过的,老远就笑着招呼了一声“窦小姐”。翠芝叫了
声“表姊”,大少奶奶便道:
“怎么叫我表姊?该叫我姊姊啦!”翠芝脸红红的,把脸一沉,道:“你不要拿我开心
。”大少奶奶笑道:“上去坐会儿。”翠芝却向一鹏说道:“该走了吧?你不是说要请文娴
看电影吗?”
一鹏便和世钧他们说:“一块儿去看电影,好不好?”翠芝道:
“人家刚从上海来,谁要看我们那破电影儿!”大少奶奶便问世钧:“你们预备上哪儿
去玩?”世钧想了想,临时和叔惠商量着,道:“你上次来,好像没到清凉寺去过。”大少
奶奶道:
“那你们就一块儿到清凉寺去好了,一鹏有汽车,可以快一点,不然你们只够来回跑的
了!等一会一块回到这儿来吃饭,妈特为预备了几样菜给他们两位接风。”一鹏本来无所谓
,便笑道:“好好,就是这样办。”
于是就到清凉山去了。六个人把一辆汽车挤得满满的。在汽车上,叔惠先没大说话,后
来忽然振作起来了,嘻嘻哈哈的,兴致很好,不过世钧觉得他今天说的笑话都不怎么可笑,
有点硬滑稽。翠芝和她的女同学始终是只有她们两个人唧唧哝哝,叽叽咕咕笑着,那原是一
般女学生的常态。到了清凉山,下了汽车,两人也还是寸步不离,文娴跟在翠芝后面,把两
只手插在翠芝的皮领子底下取暖。她们俩只顾自己说话,完全把曼桢撇下了,一鹏倒觉得有
些不过意,但是他也不敢和曼桢多敷衍,当着翠芝,他究竟有些顾忌,怕她误会了。世钧见
曼桢一个人落了单,他只好去陪着她,两人并肩走上山坡。
走不完的破烂残缺的石级。不知什么地方驻着兵,隐隐有喇叭声顺着风吹过来。在那淡
淡的下午的阳光下听到军营的号声,分外觉得荒凉。
江南的庙宇都是这种惨红色的粉墙。走进去,几座偏殿里都有人住着,一个褴褛的老婆
子坐在破蒲团上剥大蒜,她身边搁着只小风炉,竖着一卷席子,还有小孩子坐在门槛上玩。
像是一群难民,其实也就是穷苦的人,常年过着难民的生活。翠芝笑道:“我听见说这庙里
的和尚有家眷的,也穿着和尚衣服。”叔惠倒好奇起来,笑道:“哦?我们去看看。”翠芝
笑道:“真的,我们去瞧瞧去。”一鹏笑道:“就有,他们也不会让你看见的。”
院子正中有一座鼎,那铁质看上去比较新,大概是不出一百年内的东西,上面刻着字,
都是捐款铸造这座鼎的信女们的名字,密密层层的一排一排,“××氏,××氏——”全是
女人,曼桢和世钧站在那里发了一会怔。曼桢笑道:“这些都是把希望寄托在来生的人。想
必今生都是不如意的。这么许多人。看着真觉得惨然。”世钧道:“唔。——我觉得我们真
太幸运了。”曼桢微笑着点了点头。
她在那青石座子上坐下了。世钧道:“你走得累了?”曼桢道:“累倒不累”。她顿了
一顿,忽然仰起脸来向他笑道:
“怎么办?我脚上的冻疮破了。”她脚上穿着一双瘦伶伶的半高跟灰色麂皮鞋。那时候
女式的长统靴还没有流行,棉鞋当然不登大雅之堂,毡鞋是有的,但是只能够在家里穿穿,
穿出去就有点像个老板娘。所以一般女人到了冬天也还是丝袜皮鞋。
世钧道:“那怎么办呢?我们回去吧。”曼桢道:“那他们多扫兴呢。”世钧道:“不
要紧,我们两人先回去。”曼桢道:
“我们坐黄包车回去吧,不要他们的车子送了。”世钧道:“好,我去跟叔惠说一声,
叫他先别告诉一鹏。”
世钧陪着曼桢坐黄包车回家去,南京的冬天虽然奇冷,火炉在南京并不像在北京那样普
遍,世钧家里今年算特别考究,父亲房里装了个火炉,此外只有起坐间里有一只火盆,上面
搁着个铁架子,煨着一瓦钵子荸荠。曼桢一面烤着火一面还是发抖。她笑着说:“刚才实在
冰透了。”世钧道:“我去找件衣裳来给你加上。”他本来想去问他嫂嫂借一件绒线衫,再
一想,他嫂嫂的态度不是太友善,他懒得去问她借,而且嫂嫂和母亲一样,都是梳头的,衣
服上也许有头油的气味,他结果还是拿了他自己的一件咖啡色的旧绒线衫,还是他中学时代
的东西,他母亲称为“狗套头”式的。曼桢穿着太大了,袖子一直盖到手背上。但是他非常
喜欢她穿着这件绒线衫的姿态。在微明的火光中对坐着,他觉得完全心满意足了,好像她已
经是他家里的人。
荸荠煮熟了,他们剥荸荠吃。世钧道:“你没有指甲,我去拿把刀来,你削了皮吃。”
曼桢道:“你不要去。”世钧也实在不愿意动弹,这样坐着,实在太舒服了。
他忽然在口袋里摸了一会,拿出一样东西来,很腼腆地递到她面前来,笑道:“给你看
。这是我在上海买的。”曼桢把那小盒子打开来,里面有一只红宝石戒指。她微笑道:“哦
,你还是上次在上海买的,怎么没听见你说?”世钧笑道:“因为你正在那里跟我生气。”
曼桢笑道:“那是你多心了,我几时生气来着?”世钧只管低着头拿着那戒指把玩着,道:
“我去辞职那天,领了半个月的薪水,拿着钱就去买了个戒指。”
曼桢听见说是他自己挣的钱买的,心里便觉得很安慰,笑道:
“贵不贵?”世钧道:“便宜极了。你猜才多少钱?才六十块钱。
这东西严格地说起来,并不是真的,不过假倒也不是假的,是宝石粉做的。”曼桢道:
“颜色很好看。”世钧道:“你戴上试试,恐怕太大了。”
戒指戴在她手上,世钧拿着她的手看着,她也默默地看着。世钧忽然微笑道:“你小时
候有没有把雪茄烟上匝着的那个纸圈圈当戒指戴过?”曼桢笑道:“戴过的,你们小时候也
拿那个玩么?”这红宝石戒指很使他们联想到那种朱红花绞的烫金小纸圈。
世钧道:“刚才石翠芝手上那个戒指你看见没有?大概是他们订婚戒指。那颗金刚钻总
有一个手表那样大。”曼桢噗嗤一笑道:“哪有那么大,你也说得太过份了。”世钧笑道:
“大概是我的心理作用,因为我自己觉得我这红宝石太小了。”曼桢笑道:“金刚钻这样东
西我倒不怎么喜欢,只听见说那是世界上最硬的东西,我觉得连它那个光都硬,像钢针似的
,简直扎眼睛。”世钧道:“那你喜欢不喜欢珠子?”曼桢道:“珠子又好像太没有色彩了
。我还是比较喜欢红宝石,尤其是宝石粉做的那一种。”世钧不禁笑了起来。
那戒指她戴着嫌大了。世钧笑道:“我就猜着是太大了。
得要送去收一收紧。”曼桢道:“那么现在先不戴着。”世钧笑道:“我去找点东西来
裹在上头,先对付着戴两天。丝线成不成?”曼桢忙拉住他道:“你可别去问她们要!”世
钧笑道:
“好好。”他忽然看见她袖口拖着一绺绒线,原来他借给她穿的那件旧绒线衫已经破了
。世钧笑道:“就把这绒线揪一点下来,裹在戒指上吧。”他把那绒线一抽,抽出一截子来
揪断了,绕在戒指上,绕几绕,又给她戴上试试。正在这时候,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外面和女
佣说话,说道:“点心先给老爷送去吧,他们不忙,等石小姐他们回来了一块儿吃吧。”那
说话声音就在房门外面,世钧倒吓了一跳,马上换了一张椅子坐着,坐到曼桢对过去。
房门一直是开着的,随即看见陈妈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点心从门口经过,往他父亲房里
去了。大概本来是给他们预备的,被他母亲拦住了,没叫她进来。母亲一定是有点知道了。
好在他再过几天就要向她宣布的,早一点知道也没什么关系。
他心里正这样想着,曼桢忽然笑道:“嗳,他们回来了。”
楼梯上一阵脚步响,便听见沈太太的声音笑道:“咦,还有人呢?翠芝呢?”一鹏道:
“咦,翠芝没上这儿来呀?还以为他们先回来了!”一片“咦咦”之声。世钧忙迎出去,原
来只有一鹏和窦文娴两个人。世钧笑道:“叔惠呢?”一鹏道:“一个叔惠,一个翠芝,也
不知他们跑哪儿去了。”世钧道:“你们不是在一块儿的么?”一鹏道:“都是翠芝,她一
高兴,说听人说那儿的和尚有老婆,就闹着要去瞧瞧去,这儿文娴说走不动了,我就说我们
上扫叶楼去坐会儿吧,喝杯热茶,就在那儿等他们。哪晓得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文
娴笑道:
“我倒真急了,我说我们上这儿来瞧瞧,准许先来了。——本来我没打算再来了,我预
备直接回去的。”世钧笑道:“坐一会,坐一会,他们横是也就要来了,这两人也真是孩子
脾气——跑哪儿去了呢?”
世钧吃荸荠已经吃饱了,又陪着他们用了些点心,谈谈说说,天已经黑下来了,还不见
叔惠翠芝回来,一鹏不由得焦急起来,道:“别是碰见什么坏人了。”世钧道:“不会的,
翠芝也是个老南京了,而且有叔惠跟她在一起,叔惠很机灵的,决不会吃人家的亏。”嘴里
这样说着,心里也有点嘀咕起来。
幸而没有多大工夫,叔惠和翠芝也就回来了。大家纷纷向他们责问,世钧笑道:“再不
回来,我们这儿就要组织探险队,灯笼火把上山去找去了!”文娴笑道:“可把一鹏急死了
!
上哪儿去了,你们?”叔惠笑道:“不是去看和尚太太吗,没见着,和尚留我们吃素包
子。吃了包子,到扫叶楼去找你们,已经不在那儿了。”曼桢道:“你们也是坐黄包车回来
的?”叔惠道:“是呀,走了好些路也雇不到车,后来好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