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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
道:
“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像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
。——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嘛!”叔惠
笑道:“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世钧觉得他越说越荒唐了,简直叫人无话可答。叔惠见他
不作声,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
。”世钧笑道:
“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叔惠摇摇头道
:“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像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
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也
是一个同学,名叫姚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珍的代名词。
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
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
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
发愣,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重重。
二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
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
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仿佛是他们这一个小
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
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冷清,管帐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
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像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
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
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织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
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
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
“简直热。”一面说,一面脱大衣。
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
你们一共姊妹几个?”曼桢笑道:
“一共六个呢。”世钧道:“你是顶大的么?”曼桢道:“不,我是第二个。”世钧道
:“我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
“为什么?”世钧道:“因为你像是从小做姊姊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曼桢笑了
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迹子,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迹子画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
:“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世钧笑道:“哦?因为你觉得我是娇生惯养,惯坏了的,是
不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
“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世钧笑道:
“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他约略地告诉她家里有些什么人,
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
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那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
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
”曼桢道:
“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话说到这里,已经到了她那个秘密的边缘上。世钧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瞒人的事,但
是这时候突然有一种静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认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诉他,他
决不愿意问的。而且说老实话,他简直有点不愿意知道。难道叔惠所猜测的竟是可能的——
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这样单纯可爱的一个人,简直不能想象。
他装出闲适的神气,夹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
木肤肤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搭讪着拿起一瓶番茄酱,想倒上一点,可是番茄酱这样东
西向来是这样,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来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经多得不可收拾,
通红的,把一碗饭都盖没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们这边桌上狠狠地看了两眼;这一次,
却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关切了。
曼桢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好像是下了决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说一说。一度沉默过
之后,她就又带着微笑开口说道:“我父亲从前是在一个书局里做事的,家里这么许多人,
上面还有我祖母,就靠着他那点薪水过活。我父亲一死,家里简直不得了。那时候我们都还
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个人年纪大些。从那时候起,我们家里就靠着姊姊一个人了。”
世钧听到这里,也有点明白了。
曼桢又继续说下去,道:“我姊姊那时候中学还没有毕业,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
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钱也不会多,不会够她养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钧道:“那
也没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样的,全在乎自己。”曼桢顿了一顿,方才微笑着说:“舞女
当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样子,可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钧就也无话可说了。曼桢又
道:
“反正一走上这条路,总是一个下坡路,除非这人是特别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
那种人,她其实是很忠厚的。”说到这里,世钧听她的嗓音已经哽着,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
话来安慰她,只微笑着说了声,“你不要难过。”曼桢扶起筷子挑着饭,低着头尽在饭里找
稗子,一粒一粒捡出来。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诉叔惠。”世钧应了一声。他本来就没打
算跟叔惠说。倒不是为别的,只是因为他无法解释怎么曼桢会把这些事情统统告诉他了。她
认识叔惠在认识他之前,她倒不告诉叔惠。曼桢这时候却也想到了这一层,觉得自己刚才那
句话很不妥当,因此倒又红了脸。因道:“其实我倒是一直想告诉他的,也不知怎么的——
一直也没说。”世钧点点头道:
“我想你告诉叔惠不要紧的,他一定能够懂得的。你姊姊是为家庭牺牲了,根本是没办
法的事情。”
曼桢向来最怕提起她家里这些事情。这一天她破例对世钧说上这么许多话,当天回家的
时候,心里便觉得很惨淡。她家里现在住着的一幢房子,还是她姊姊从前和一个人同居的时
候,人家给顶下来的。后来和那人分开了,就没有再出来做了。她蜕变为一个二路交际花,
这样比较实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时候被人误认为舞女,她总是很高兴。
曼桢走进弄堂,她那个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弄堂里踢毽子,看见她就喊:“二姊
,妈回来了!”他们母亲是在清明节前到原籍去上坟的。曼桢听见说回来了,倒是很高兴。
她从后门走进去,她弟弟也一路踢着毽子跟了进去。小大姐阿宝正在厨房里开啤酒,桌
上放着两只大玻璃杯。曼桢便皱着眉头向她弟弟说道:“嗳哟,你小心点罢,不要砸了东西
!
要踢还是到外头踢去。”
阿宝在那里开啤酒,总是有客人在这里。同时又听见一只无线电哇啦哇啦唱得非常响,
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门是开着的。她便站在厨房门口向里望了一望,没有直接走进去。阿宝
便说:“没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没有来,只有他一个朋友姓祝的,倒来了有一会了。”杰民
在旁边补充了一句:“喏,就是那个笑起来像猫,不笑像老鼠的那个人。”曼桢不由得噗嗤
一笑,道:“胡说!一个人怎么能够又像猫,又像老鼠。”说着,便从厨房里走了进去,经
过她姊姊曼璐的房间,很快地走上楼梯。
曼璐原来并不在房间里,却在楼梯口打电话。她那条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
刺耳,同样地娇滴滴的,同样地声震屋瓦。她大声说道:“你到底来不来?你不来你小心点
儿!”她站在那里,电话底下挂着一本电话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
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
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现出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
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却已经是全部舞台化妆,红
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曼
桢在楼梯上和她擦身而过,简直有点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
电话里说:“老祝早来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
我要他陪我!——谢谢吧,我前世没人要,也用不着你替我作媒!”她笑起来了。她是
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
笑声并不怎样富于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曼桢真怕听到那声音。
曼桢急急地走上楼去。楼上完全是另外一个世界。她母亲坐在房间里,四面围绕着网篮
,包袱,铺盖卷。她母亲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和祖母叙着别后的情形。曼桢上前去叫了一声
“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