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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放心好了,反正不会带累你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曼璐每次和她母亲说话,尽管双方都是好意,说到后来总要惹得曼璐
发脾气为止。
第二天,慕瑾没有回来。第三天午后,他临上火车,方才回来搬行李。曼璐没等她母亲
打电话给她,一早就来了,午饭也是在娘家吃的。顾太太这一天担足心事,深恐他们这一见
面,便旧情复炽,女儿女婿的感情本来已经有了裂痕,这样一来,说不定就要决裂了。女儿
的脾气向来是这样,不听人劝的,哪里拦得住她。待要跟在她后面。不让她和慕瑾单独会面
,又好像是加以监视,做得太明显了。
慕瑾来了,正在他房里整理行李,一抬头,却看见一个穿着紫色丝绒旗袍的瘦削的妇人
,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床栏杆上微笑地望着他。慕瑾吃了一惊,然后他忽然发
现,这女人就是曼璐——他又吃了一惊。他简直说不出话来,望着她,一颗心只往下沉。
他终于微笑着向她微微一点头。但是他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再也找不出一句话来,脑
子里空得像洗过了一样,两人默默相对,只觉得那似水流年在那里滔滔地流着。
还是曼璐先开口。她说:“你马上就要走了?”慕瑾道:
“就是两点钟的车。”曼璐道:“一定要走了?”慕瑾道:“我已经在这儿住了半个多
月了。”曼璐抱着胳膊,两肘撑在床栏杆上,她低着眼皮,抚摸着自己的手臂,幽幽地道:
“其实你不该上这儿来的。难得到上海来一趟,应当高高兴兴地玩玩。——我真希望你把我
这人忘了。”
她这一席话,慕瑾倒觉得很难置答。她以为他还在那里迷恋着她呢。他也无法辩白。他
顿了一顿,便道:“从前那些话还提它干吗?曼璐,我听见说你得到了很好的归宿,我非常
安慰。”曼璐淡淡地笑了一笑道:“哦,你听见他们说的。他们只看见表面,他们哪儿知道
我心里的滋味。”
慕瑾不敢接口,他怕曼璐再说下去,就要细诉衷情,成为更进一步的深谈了。于是又有
一段较长的沉默。慕瑾极力制止自己,没有看手表。他注意到她的衣服,她今天穿这件紫色
的衣服,不知道是不是偶然的。从前她有件深紫色的绸旗袍,他很喜欢她那件衣裳。冰心有
一部小说里说到一个“紫衣的姊姊”,慕瑾有一个时期写信给她,就称她为“紫衣的姊姊”
。她和他同年,比他大两个月。
曼璐微笑地打量着他道:“你倒还是那样子。你看我变了吧?”慕瑾微笑道:“人总是
要变的,我也变了。我现在脾气也跟从前两样了,也不知是否年纪的关系,想想从前的事,
非常幼稚可笑。”
他把从前的一切都否定了。她所珍惜的一些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曼璐身上穿着那
件紫色的衣服,顿时觉得芒刺在背。浑身就像火烧似的。她恨不得把那件衣服撕成破布条子
。
也幸而她母亲不迟不早,正在这时候走了进来,拎着一只提篮盒,笑道:“慕瑾你昨天
不回来,姑外婆说给你饯行,做了两样菜,后来你没回来,就给你留着,你带到火车上吃。
”
慕瑾客气了一番。顾太太又笑道:“我叫刘家的老妈子给你雇车去。”慕瑾忙道:“我
自己去雇。”顾太太帮他拎着箱子,他匆匆和曼璐道别,顾太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弄堂口
。
曼璐一个人在房里,眼泪便像抛沙似的落了下来。这房间跟她前天来的时候并没有什么
两样,他用过的毛巾依旧晾在椅背上,不过桌上少了他的帽子。昨天晚上她在灯下看到这一
切,那种温暖而亲切的心情,现在想起来,却已经恍如隔世了。
他枕边那本书还在那里,掀到某一页。她昨天没注意到,桌上还有好几本小说,原来都
是她妹妹的书,她认识的,还有那只台灯,也是她妹妹的东西。——二妹对慕瑾倒真体贴,
借小说书给他看,还要拿一只台灯来,好让他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看,那一份殷勤,可想而
知。她母亲还不是也鼓励她,故意支使她送茶送水,一天到晚借故跑到他房里来,像个二房
东的女儿似的,老在他面前转来转去,卖弄风情。只因为她是一个年青的女孩子,她无论怎
样卖弄风情,人家也还是以为她是天真无邪,以为她的动机是纯洁的。曼璐真恨她,恨她恨
入骨髓。她年纪这样轻,她是有前途的,不像曼璐的一生已经完了,所剩下的只有她从前和
慕瑾的一些事迹,虽然凄楚,可是很有回味的。但是给她妹妹这样一来,这一点回忆已经给
糟蹋掉了,变成一堆刺心的东西,碰都不能碰,一想起来就觉得刺心。
连这一点如梦的回忆都不能给她留下。为什么这样残酷呢?曼桢自己另外有爱人的。听
母亲说,那人已经在旁边吃醋了。也许曼桢的目的就是要他吃醋。不为什么,就为了要她的
男朋友吃醋。
曼璐想道:“我没有待错她呀,她这样恩将仇报。不想想从前,我都是为了谁,出卖了
我的青春。要不是为了他们,我早和慕瑾结婚了。我真傻。真傻。”
她唯有痛哭。
顾太太回来的时候,看见她伏在桌上,哭得两只肩膀一耸一耸的。顾太太悄然站在她身
边,半晌方道:“你看,我劝你你不信,见了面有什么好处,不是徒然伤心吗!”
太阳光黄黄地晒在地板上,屋子里刚走掉一个赶火车的人,总显得有些零乱。有两张包
东西的旧报纸抛在地下,顾太太一一拾了起来,又道:“别难过了。还是这样好!刚才你不
知道,我真担心,我想你刚巧这一向心里不痛快,老是跟姑爷怄气,不要一看见慕瑾,心里
就活动起来。还好,你倒还明白!”
曼璐也不答理。只听见她那一阵一阵,摧毁了肺肝的啜泣。
九
世钧在那个风雨之夕下了决心,再也不到曼桢家里去了。
但是这一类的决心,是没有多大价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过是由于她母亲的几句
话,与她本人无关。就算她本人也有异志了,凭他们俩过去这点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
少得见上一面,把话说明白了。
世钧想是想通了,不知道为什么,却又延挨了一天。其实多挨上一天,不过使他多失眠
一夜罢了。次日,他在办公时间跑到总办事处去找曼桢。自从叔惠走了,另调一个人到曼桢
的办公室里,说话也不大方便,世钧也不大来了,免得惹人注目。这一天,他也只简单地和
她说:“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好么,就在离杨家不远那个咖啡馆里,吃了饭你上他们那儿教书
也挺方便的。”曼桢道:“我今天不去教书,他们两个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儿就跟我说好了
。”世钧道:“你不去教书顶好了,我们可以多谈一会。换一个地方吃饭也行。”曼桢笑道
:“还是上我家吃饭吧,你好久没来了。”世钧顿了一顿,道:“谁说的,我前天刚来的。
”曼桢倒很诧异,道:“哦?她们怎么没告诉我?”世钧不语。曼桢见这情形,就猜着他一
定是受了委屈了。当时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刚巧出去了,我弟弟学堂里不是演
戏吗,杰民他是第一次上台,没办法,得去跟他捧场。回来又碰见下大雨,几个人都着了凉
,你过给我,我过给你,一家子都伤了风。今天就别出去吃馆子了,太油腻的东西我也不能
吃,你听我嗓子都哑了!”世钧正是觉得她的喉咙略带一些沙音,才另有一种清凄的妩媚之
姿。他于是就答应了到她家里来吃饭。
他在黄昏时候来到她家,还没走到半楼梯上,楼梯上的电灯就一亮,是她母亲在楼上把
灯捻开了。楼梯口也还像前天一样,搁着个煤球炉子,上面一只沙锅咕嘟咕嘟,空气里火腿
汤的气味非常浓厚,世钧在他们家吃饭的次数多了,顾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菜大概还是
特意为他做的。顾太太何以态度一变,忽然对他这样殷勤起来,一定是曼桢跟她说了什么,
世钧倒有点不好意思。
顾太太仿佛也有点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点头道:
“曼桢在里头呢。”只说了这样一声,她自去照料那只火腿汤。
世钧走到房间里面,看见顾老太太坐在那里剥豆瓣。老太太看见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桢
的卧室里一努嘴,道:“曼桢在里头呢。”她们这样一来,世钧倒有些不安起来。
走进去,曼桢正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世钧悄悄走到她后面去,捉住她一只手腕,笑道:
“看什么,看得这样出神?”曼桢嗳哟了一声道:“吓了我一跳,我在这儿看了半天了,怎
么你来了我会没看见?”世钧笑道:“那也许眼睛一目夹,就错过了。”他老捉着她的手不
放,曼桢道:“你干吗这些天不来?”
世钧笑道:“我这一向忙。”曼桢向他撇了撇嘴。世钧笑道:
“真的。叔惠不是有个妹妹在内地念书吗,最近她到上海来考学校,要补习算术,叔惠
现在又不住在家里,这差使就落到我头上了。每天晚饭后补习两个钟头。——慕瑾呢?”曼
桢道:
“已经走了。就是今天走的。”世钧道:“哦。”他在曼桢的床上一坐,只管把她床前
那盏台灯一开一关。曼桢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别这么着,扳坏了!我问你,你前天来,
妈跟你说了些什么?”世钧笑道:“没说什么呀。”曼桢笑道:“你就是这样不坦白。我就
是因为对我母亲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
世钧笑道:“冤枉我什么了?”曼桢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经对她解释过了,
她现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世钧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当我对你没有诚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