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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盛了一碗白饭,搛了两块咸白菜在那里吃着,觉得很不过意。等到顾太太把一碗碗的菜端
了进来,曼桢已经吃完了。慕瑾便道:“二妹再吃一点。”曼桢笑道:“不吃了,我已经饱
了。妈,我让你坐。”她站起来,自己倒了杯茶,靠在她母亲椅背上慢慢地喝着,看见她母
亲夹了一筷辣椒炒肉丝送到慕瑾碗里去,便道:“妈,你忘了,瑾哥哥不吃辣的。”顾太太
笑道:“嗳哟,真的,我倒忘了。”
顾老太太笑道:“这孩子记性倒好。”她们再也想不到,她所以记得的原因,是因为她
小时候恨慕瑾夺去她的姊姊,她知道他不吃辣的,偏抢着替他盛饭,在碗底抹上些辣酱。他
当时总也知道是她恶作剧,但是这种小事他也没有放在心上,现在当然忘得干干净净了。他
只觉得曼桢隔了这些年,还记得他不爱吃什么,是值得惊异的。而她的声容笑貌,她每一个
姿态和动作,对于他都是这样地熟悉,是他这些年来魂梦中时时萦绕着的,而现在都到眼前
来了。命运真是残酷的,然而这种残酷,身受者于痛苦之外,未始不觉得内中有一丝甜蜜的
滋味。
曼桢把一杯茶喝完了就走了。慕瑾却一直有些惘惘的,过去他在顾家是一个常客,他们
专给客人使用的一种上方下圆的老式骨筷,尺寸特别长,捏在手里特别沉重,他在他们家一
直惯用这种筷子,现在又和他们一家老幼一桌吃饭了,只少了一个曼璐。他不免有一种沧桑
之感,在那黄暗暗的灯光下。
慕瑾在乡下养成了早睡的习惯,九点半就睡了。顾太太在那里等门,等曼桢回来,顾老
太太今天也不瞌睡,尽坐着和媳妇说话,说起侄女儿的生前种种,说说又掉眼泪。又谈到慕
瑾,婆媳俩异口同声都说他好。顾太太道:“所以从前曼璐他们爹看中他呢。——咳,也是
我们没福气,不该有这样一个好女婿。”顾老太太道:“这种事情也都是命中注定的。”
顾太太道:“慕瑾今年几岁了?他跟曼璐同年的吧?他耽误到现在还没结婚,我想想都
觉得不过意。”顾老太太点头道:
“可不是吗!他娘就这么一个儿子,三十岁出头了还没娶亲,她准得怪我们呢,死的时
候都没一个孙子给她穿孝!”顾太太叹道:“慕瑾这孩子呢也是太痴心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她们的思想都朝一条路子上走。还是顾老太太嘴快,先说了出来道:
“其实曼桢跟他也是一对儿。”
顾太太低声笑道:“是呀,要是把曼桢给了他,报答他这一番情意,那就再好也没有了
。可惜曼桢已经有了沈先生。”顾老太太摇摇头,道:“沈先生的事情,我看也还没准儿呢
。认识了已经快两年了,照这样下去,可不给他白耽误了!”顾太太虽然对世钧这种态度也
有些不满,但是究竟是自己女儿的男朋友,她觉得她不能不替女儿辩护,便叹了口气,道:
“沈先生呢,人是个好人,就是好像脾气有点不爽快。”顾老太太道:
“我说句粗话,这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说着,她乐呵呵地笑起来了。顾太太也
苦笑。
慕瑾住到他们家里来的第三天晚上,世钧来了。那时候已经是晚饭后,慕瑾在他自己房
里。曼桢告诉世钧,现在有这样一个人寄住在他们这里,他是个医生,在故乡的一个小城里
行医。她说:“有几个医生肯到那种苦地方去工作?他这种精神我觉得很佩服。我们去找他
谈谈。”她和世钧一同来到慕瑾的房间里,提出许多问题来问他,关于乡下的情形,城镇的
情形,她对什么都感到兴趣。世钧不免有一种本能的妒意。他在旁边默默地听着,不过他向
来在生人面前不大开口的,所以曼桢也不觉得他的态度有什么异样。
他临走的时候,曼桢送他出来,便又告诉他关于慕瑾和她姊姊的一段历史,道:“这已
经是七年前的事了,他一直没有结婚,想必是因为他还不能够忘记她。”世钧笑道:“哦,
这人还这样感情丰富,简直是个多情种子嘛!”曼桢笑道:“是呀,说起来好像有点傻气,
我倒觉得这是他的好处。一个人要不是有点傻气,也不会跑到那种穷乡僻壤的地方去办医院
,干那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世钧没说什么。走到弄堂口,他向她点点头,简短地说了声“明儿见”,转过身来就走
了。
这以后,世钧每次到她家里来,总有慕瑾在座。有时候慕瑾在自己房间里,曼桢便把世
钧拉到他房里去,三个人在一起谈谈说说。曼桢其实是有用意的。她近来觉得,老是两个人
腻在一起,热度一天天往上涨,总有一天他们会不顾一切,提前结婚了,而她不愿意这样,
所以很欢迎有第三者和他们在一起。她可以说是用心良苦,但是世钧当然不了解。他感到非
常不快。
他们办公室里现在改了规矩,供给午膳了,他们本来天天一同出去吃小馆子,曼桢劝他
省两个钱,这一向总是在厂里吃,所以谈话的机会更少了。曼桢觉得这样也好,在形迹上稍
微疏远一点。她不知道感情这样东西是很难处理的,不能往冰箱里一搁,就以为它可以保存
若干时日,不会变质了。
星期六,世钧照例总要到她家里来的,这一个星期六他却打了个电话来,约她出去玩。
是顾太太接的电话。她向曼桢嚷了声:“是沈先生。”他们正在吃饭,顾太太回到饭桌上,
随手就把曼桢的碟子盖在饭碗上面,不然饭一定要凉了。她知道他们两人一打电话,就要说
上半天工夫。
曼桢果然跑出去许久,还没进来。慕瑾本来在那里猜测着,她和她这位姓沈的同事的友
谊不知道到了什么程度,现在可以知道了。他有点爽然若失,觉得自己真是傻,见面才几天
工夫,就容许自己这样胡思乱想起来,其实人家早有了爱人了。
杰民向来喜欢在饭桌上絮絮叨叨说他在学校里的事,无论是某某人关夜学,还是谁跟谁
打架,他总是兴奋地,气急败坏地一连串告诉他母亲。今天他在那里说他们要演一出戏,他
在这出戏里也要担任一个角色,是一个老医生。顾太太道:
“好好,快吃饭吧。”杰民扒了两口饭,又道:“妈,你一定要去看的。先生说这出戏
非常有意义,是先生替我们拣的这个剧本,这剧本好极了,全世界有名的!”他说的话顾太
太一概不理会,她只向他脸上端相着,道:“你嘴角上粘着一粒饭。”
杰民觉得非常泄气,心里很不高兴,懒洋洋地伸手在嘴角抹了一抹。顾太太道:“还在
那儿。”他哥哥伟民便道:“他要留着当点心呢。”一桌子人都笑了,只有慕瑾,他正在这
里发呆,他们这样哄然一笑,他倒有点茫然,以为自己或者举止失措,做出可笑的事情来了
。他一个个向他们脸上看去,也不得要领。
这一天下午,慕瑾本来有点事情要接洽,他提早出去,晚饭也没有回来吃。同时,世钧
和曼桢也是在外面吃了晚饭,方才一同回来,慕瑾也才回来没有一会儿。世钧和曼桢走过他
房门口,听见里面一片笑声,原来杰民在那里逼着慕瑾做给他看,怎样演那个医生的角色。
慕瑾教他怎样用听筒,怎样量血压。曼桢和世钧立在房门口看着,慕瑾便做不下去了,笑道
:“我也就会这两招儿,都教给你了。”杰民只管磨着他。孩子们向来是喜欢换新鲜的,从
前世钧教他们骑脚踏车的时候,他们和世钧非常亲近,现在有了慕瑾,对他就冷淡了许多。
若在平常的时候,世钧也许觉都不觉得,现在他却特别敏感起来,连孩子们对慕瑾的爱戴,
他也有些醋意。
慕瑾一个不防备,打了个呵欠。曼桢道:“杰民,我们上楼去吧,瑾哥哥要睡觉了。”
慕瑾笑道:“不不,还早呢。我是因为这两天睡得不大好——现在简直变成个乡下人了,给
汽车电车的声音吵得睡不着觉。”曼桢道:“还有隔壁这只无线电,真讨厌,一天开到晚。
”慕瑾笑道:“我也是因为不习惯的缘故。我倒想找两本书来看看,睡不着,看看书就睡着
了。”曼桢道:“我那儿有。杰民,你上去拿,多拿两本。”
杰民抱了一大叠书走进来,全是她书架上的,内中还有两本是世钧送她的。她一本本检
视着,递给慕瑾,笑道:“不知道你看过没有?”慕瑾笑道:“都没看过。告诉你,我现在
完全是个乡下人,一天做到晚,哪儿有工夫看书。”他站在电灯底下翻阅着,曼桢道:“嗳
呀,这灯泡不够亮,得要换个大点的。”慕瑾虽然极力拦阻着,曼桢还是上楼去拿灯泡去了
。
世钧这时候就有点坐不住,要想走了,想想又有点不甘心。他信手拿起一本书来,翻翻
看看。杰民又在那里叽叽呱呱说他那出戏,把情节告诉慕瑾。
曼桢拿了只灯泡来,笑道:“世钧,你帮我抬一抬桌子。”
慕瑾抢着和世钧两人把桌子抬了过来,放在电灯底下,曼桢很敏捷地爬到桌子上面,慕
瑾忙道:“让我来。”曼桢笑道:
“不要紧的,我行。”她站在桌子上,把电灯上那只灯泡一拧,摘了下来,这间房屋顿
时陷入黑暗中。在黑暗到来前的一刹那,慕瑾正注意到曼桢的脚踝,他正站在桌子旁边,实
在没法子不看见。她的脚踝是那样纤细而又坚强的,正如她的为人。这两天她母亲常常跟慕
瑾谈家常,慕瑾知道他们一家七口人现在全靠着曼桢,她能够若无其事的,一点也没有怨意
,他觉得真难得。他发现她的志趣跟一般人也两样。她真是充满了朝气的。现在他甚至于有
这样一个感想,和她比较起来,她姊姊只是一个梦幻似的美丽的影子了。
灯又亮了,那光明正托在她手里,照耀在她脸上。曼桢蹲下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