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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还要到另一个地方去,也是给两个孩子补书。她每天的节目,世钧是很熟悉的,他只能在
吃晚饭的时候到她那里去,或许可以说到几句话。
他扣准了时候,七点十分在顾家后门口揿铃。顾家现在把楼下的房子租出去了,所以是
一个房客的老妈子来开门。这女佣正在做菜,大烹小割忙得乌烟瘴气,只向楼上喊了一声:
“顾太太,你们有客来!”便让世钧独自走上楼去。
世钧自从上次带朋友来看房子,来过一次,以后也没大来过,因为他们家里人多,一来
了客,那种肃静回避的情形,使他心里很觉得不安,尤其是那些孩子们,孩子们天性是好动
的,乒乒乓乓没有一刻安静,怎么能够那样鸦雀无声。
这一天,世钧在楼梯上就听见他们在楼上大说大笑的。一个大些的孩子叱道:“吵死了
!人家这儿做功课呢!”他面前的桌子上乱摊着书本、尺和三角板。曼桢的祖母手里拿着一
把筷子,把他的东西推到一边去,道:“喂,可以收摊子了!
要腾出地方来摆碗筷。”那孩子只管做他的几何三角,头也不抬。
曼桢的祖母一回头,倒看见了世钧,忙笑道:“呦,来客了!”世钧笑道:“老太太。
”他走进房去,看见曼桢的母亲正在替孩子们剪头发,他又向她点头招呼,道:“伯母,曼
桢回来了没有?”顾太太笑道:“她就要回来了。你坐。我来倒茶。”
世钧连声说不敢当。顾太太放下剪刀去倒茶。一个孩子却叫了起来:“妈,我脖子里直
痒痒!”顾太太道:“头发渣子掉了里头去了。”她把他的衣领一把拎起来,翻过来,就着
灯光仔细掸拂了一阵。顾老太太拿了只扫帚来,道:“你看这一地的头发!”顾太太忙接过
扫帚,笑道:“我来我来。这真叫‘客来扫地’了!”顾老太太道:“可别扫了人家一脚的
头发!让沈先生上那边坐吧。”
顾太太便去把灯开了,把世钧让到隔壁房间里去。她站在门口,倚在扫帚柄上,含笑问
他:“这一向忙吧?”寒暄了几句,便道:“今天在我们这儿吃饭。没什么吃的——不跟你
客气!”世钧刚赶着吃饭的时候跑到人家这儿来,真有点不好意思,但是也没办法。顾太太
随即下楼去做饭去了,临时要添菜,又有一番忙碌。
世钧独自站在窗前,向弄堂里看看,不看见曼桢回来。他知道曼桢是住在这间房里的,
但是房间里全是别人的东西,她母亲的针线篮,眼镜匣子,小孩穿的篮球鞋之类。墙上挂着
她父亲的放大照片。有一张床上搁着她的一件绒线衫,那想必是她的床了。她这房间等于一
个寄宿舍,没有什么个性。看来看去,真正属于她的东西只有书架上的书。有杂志,有小说
,有翻译的小说,也有她在学校里读的教科书,书脊脱落了的英文读本。世钧逐一看过去,
有许多都是他没有看过的,但是他觉得这都是他的书,因为它们是她的。
曼桢回来了。她走进来笑道:“你来了有一会了?”世钧笑道:“没有多少时候。”曼
桢把手里的皮包和书本放了下来,今天他们两人之间的空气有点异样,她仿佛觉得她一举一
动都被人密切注意着。她红着脸走到穿衣镜前面去理头发,又将衣襟扯扯平,道:“今天电
车上真挤,挤得人都走了样了,袜子也给踩脏了。”世钧也来照镜子,笑道:“你看我上南
京去了一趟,是不是晒黑了?”他立在曼桢后面照镜子,立得太近了,还没看出来自己的脸
是不是晒黑了,倒看见曼桢的脸是红的。
曼桢敷衍地向他看了看,道:“太阳晒了总是这样,先是红的,要过两天才变黑呢。”
她这样一说,世钧方才发现自己也是脸红红的。
曼桢俯身检查她的袜子,忽然嗳呀了一声道:“破了!都是挤电车挤的,真不上算!”
她从抽屉里另取出一双袜子,跑到隔壁房间里去换,把房门带上了,剩世钧一个人在房里。
他很是忐忑不安,心里想她是不是有一点不高兴。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来看,刚抽出来,
曼桢倒已经把门开了,向他笑道:“来吃饭。”
一张圆桌面,坐得满满的,曼桢坐在世钧斜对面。世钧觉得今天净跟她一桌吃饭,但是
永远有人在一起,而且距隔她越来越远了。他实在有点怨意。
顾太太临时添了一样皮蛋炒鸡蛋,又派孩子去买了些熏鱼酱肉,把这几样菜都拥挤地放
在世钧的一方。顾老太太在旁边还是不时地嘱咐着媳妇:“你搛点酱肉给他。”顾太太笑道
:“我怕他们新派人不喜欢别人搛菜。”
孩子们都一言不发,吃得非常快,呼噜呼噜一会就吃完了,下桌子去了。他们对世钧始
终有些敌意,曼桢看见他们这神气,便想起从前她姊姊的未婚夫张慕瑾到他们家里来,那时
候曼桢自己已有十二三岁,她看见慕瑾也非常讨厌。那一个年纪的小孩好像还是部落时代的
野蛮人的心理,家族观念很强烈,总认为人家是外来的侵略者,跑来抢他们的姊姊,破坏他
们的家庭。
吃完饭,顾太太拿抹布来擦桌子,问曼桢道:“你们还是到那边坐吧。”曼桢向世钧道
:“还是上那边去吧,让他们在这儿念书,这边的灯亮些。”
曼桢先给世钧倒了杯茶来。才坐下,她又把刚才换下的那双丝袜拿起来,把破的地方补
起来。世钧道:“你不累么,回来这么一会儿工夫,倒忙个不停。”曼桢道:“我要是搁在
那儿不做,我妈就给做了。她也够累的,做饭洗衣裳,什么都是她。”世钧道:“从前你们
这儿有个小大姐,现在不用了?”
曼桢道:“你说阿宝么?早已辞掉她了。你看见她那时候,她因为一时找不到事,所以
还在我们这儿帮忙。”
她低着头补袜子,头发全都披到前面来,后面露出一块柔腻的脖子。世钧在房间里踱来
踱去,走过她身边,很想俯下身在她颈项上吻一下。但是他当然没有这样做。他只摸摸她的
头发。曼桢仿佛不觉得似的,依旧低着头补袜子,但是手里拿着针,也不知戳到哪里去了,
一不小心就扎了手。她也没说什么,看看手指上凝着一颗小小的血珠子,她在手帕上擦了擦
。
世钧老是看钟,道:“一会儿你又得出去了。我也该走了吧?”他觉得非常失望。她这
样忙,简直没有机会跟她说话,一直要等到礼拜六,而今天才礼拜一,这一个漫长的星期怎
样度过。曼桢道:“你再坐一会,等我走的时候一块儿走。”世钧忽然醒悟过来了,便道:
“我送你去。你坐什么车子?”曼桢道:“没有多少路,我常常走了去的。”她正把一根线
头送到嘴里去咬断它,齿缝里咬着一根丝线,却向世钧微微一笑。
世钧陡然又生出无穷的希望了。
曼桢立起来照镜子,穿上一件大衣,世钧替她拿着书,便一同走了出去。
走到弄堂里,曼桢又想起她姊姊从前有时候和慕瑾出去散步,也是在晚饭后。曼桢和弄
堂里的小朋友们常常跟在他们后面鼓噪着,钉他们的梢。她姊姊和慕瑾虽然不睬他们,也不
好意思现出不悦的神气,脸上总带着一丝微笑。她现在想起来,觉得自己真是不可饶恕,尤
其是因为她姊姊和慕瑾的一段姻缘后来终于没有成功,他们这种甜蜜的光阴并不久长,真正
没有多少时候。
世钧道:“今天早上我真高兴。”曼桢笑道:“是吗?看你的样子好像一直很不高兴似
的。”世钧笑道:“那是后来。后来我以为我误会了你的意思。”曼桢也没说什么。在半黑
暗中,只听见她噗嗤一笑。世钧直到这时候方才放了心。
他握住她的手。曼桢道:“你的手这样冷。——你不觉得冷么?”世钧道:“还好。不
冷。”曼桢道:“刚才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有点冷了,现在又冷了些。”他们这一段谈话完全
是夜幕作用。在夜幕下,他握着她的手。两人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马路上的店家大都已经关了门。对过有一个黄色的大月亮,低低地悬在街头,完全像一
盏街灯。今天这月亮特别有人间味。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中升起来的。
世钧道:“我这人太不会说话了,我要像叔惠那样就好了。”曼桢道:“叔惠这人不坏
,不过有时候我简直恨他,因为他给你一种自卑心理。”世钧笑道:“我承认我这种自卑心
理也是我的一个缺点。我的缺点实在太多了,好处可是一点也没有。”曼桢笑道:“是吗?
”世钧道:“真的。不过我现在又想,也许我总有点好处,不然你为什么——对我好呢?—
—除非是因为我的心还好。”曼桢笑道:“哦,你的心好?”世钧道:“嗯。我想我这人就
像一棵菜一样,一棵菜不是就只一个菜心最好么?曼桢道:“唔。——”然后她忽然笑起来
了。
世钧道:“我临走那天,你到我们那儿来,后来叔惠的母亲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
一个老实人,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曼桢笑道:“哦?以后我再也不好意思上
那儿去了。”世钧笑道:“那我倒懊悔告诉你了。”曼桢道:“她是当着叔惠说的?”世钧
道:“不,她是背地里跟叔惠的父亲在那儿说,刚巧给我听见了。我觉得很可笑。我总想着
恋爱应当是很自然的事,为什么动不动就要像打仗似的。什么抢不抢。我想叔惠是不会跟我
抢的。”曼桢笑道:“你也不会跟他抢的,是不是?”
世钧倒顿了一顿,方才笑道:“我想有些女人也许喜欢人家为她打得头破血流,你跟她
们两样的。”曼桢笑道:“这也不是打架的事。——幸而叔惠不喜欢我,不然你就一声不响
,走得远远的了。我永远也不会知道是怎么回事。”说得世钧无言可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