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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两个听差打着伞送他们穿过花园。快到园门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着,从黑影里直窜出
来,原来是一只很大的狼狗,那两仆人连声呵叱着,那狗依旧狂吠个不停。同时就听见翠芝
的声音远远唤着狗的名字,并且很快地穿过花园,奔了过来。世钧忙道:“哟,下雨,你别
出来了!”翠芝跑得气端吁吁的,也不答话,先弯下腰来揪住那只狗的领圈。世钧又道:“
不要紧的,它认识我的。”翠芝冷冷地道:“它认识你可不认识许先生!”她弯着腰拉着那
狗,扭过身来就走了,也没有再和他们道别。这时候的雨恰是下得很大,世钧和叔惠也就匆
匆忙忙地转身往外走,在黑暗中一脚高一脚低的,皮鞋里也进去水了,走一步,就噗哧一响
。叔惠不禁想起翠芝那双浅色的绣花鞋,一定是毁了。
他们出了园门,上了马车。在归途中,叔惠突然向世钧说道:“这石小姐——她这人好
像跟她的环境很不调和。”世钧笑道:“你的意思是:她虽然是个阔小姐,可是倒穿着件蓝
布大褂。”被他这样一下注解,叔惠倒笑起来了。世钧又笑道:
“这位小姐呀,就是穿一件蓝布大褂,也要比别人讲究些。她们学校里都穿蓝布制服,
可是人家的都没有她的颜色翠——她那蓝布褂子每次洗一洗,就要染一染。她家里洗衣裳的
老妈子,两只手伸出来都是蓝的。”叔惠笑道:“这些事情你怎么知道?”世钧道:“我也
是听我嫂嫂说的。”叔惠道:“你嫂嫂不是很热心地要替你们做媒么?怎么肯对你说这些话
?”世钧道:“那还是从前,她还没有想到做媒的时候。”叔惠笑道:
“这些奶奶太太们,真会批评人,呃?尤其是对于别的女人。
就连自己娘家的亲戚也不例外。”他这话虽然是说世钧的嫂嫂,也有点反映到世钧身上
,仿佛觉得他太婆婆妈妈的。世钧本来也正在那里自咎;他对于翠芝常常有微词,动机本来
是自卫,唯恐别人以为他和她要好,这时候转念一想,人家一个小姐家,叔惠一定想着,他
怎么老是在背后议论人家,不像他平常的为人了。他这样一想,便寂然无语起来。叔惠也有
些觉得了,便又引着他说话,和他谈起一鹏,道:“一鹏现在没有出去做事是吧?刚才我也
没好问他。”世钧道:“他现在大概没有事,他家里不让他出去。”叔惠笑道:“为什么?
他又不是个大姑娘。”世钧笑道:“你不知道,他这位先生,每回在上海找了个事,总是赚
的钱不够花,结果闹了许多亏空,反而要家里替他还债,不止一次了,所以现在把他圈在家
里,再也不肯让他出去了。”这些话都是沈太太背地里告诉世钧的,大少奶奶对于她兄弟这
些事情向来是忌讳说的。
世钧和叔惠一路谈谈说说,不觉已经到家了。他们打算明天一早起来去逛牛首山,所以
一到家就回房睡觉,沈太太却又打发人送了两碗馄饨来,叔惠笑道:“才吃了晚饭没有一会
儿,哪儿吃得下?”世钧叫女佣送一碗到他嫂嫂房里去,他自己便把另一碗拿去问他母亲吃
不吃。他母亲高兴极了,觉得儿子真孝顺。儿子一孝顺,做母亲的便得寸进尺起来,乘机说
道:“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世钧不觉又皱起眉头,心里想一定是与翠芝有关的。但是
并不是。
沈太太深恐说错了话激怒了他,所以预先打好了腹稿,字斟句酌地道:“你难得回来一
趟,不是我一看见你就要说你——我觉得你今天那两句话说得太莽撞了,你嫂嫂非常生气—
—看得出来的。”世钧道:“我又不是说她,谁叫她自己多心呢?”沈太太叹道:“说你你
又要不高兴。你对我发脾气不要紧,别人面前要留神些。这么大的人了,你哥哥从前在你这
个年纪早已有了少奶奶,连孩子都有了!”
说到这里,世钧早已料到下文了——迟早还是要提到翠芝的。他笑道:“妈又要来了!
我去睡觉了,明天还得起早呢。”
沈太太笑道:“我知道你最怕听这些话。我也并不是要你马上结婚,不过……你也可以
朝这上面想想了。碰见合适的人,不妨交交朋友。譬如像翠芝那样,跟你从小在一起玩惯了
的——”世钧不得不打断她的话道:“妈,石翠芝我实在跟她脾气不合适。我现在是不想结
婚,即使有这个意思,也不想跟她结婚。”这一次他下决心,把话说得再明白也没有了。他
母亲受了这样一个打击,倒还镇静,笑道:“我也不一定是说她。
反正跟她差不多的就行了!”
经过一番谈话,世钧倒觉得很痛快。关于翠芝,他终于阐明了自己的态度,并且也得到
了母亲的谅解,以后决不会再有什么麻烦了。
他们本来预备第二天一早去游山,不料那雨下了一宿也没停,没法出去,正觉得焦躁,
方家却派了一个听差来说:
“请二少爷同那位许少爷今天一定来,晚点就晚点。请沈太太同我们姑奶奶也来打牌。
”沈太太便和世钧说:“这下雨天,我是不想出去了,你们去吧。”世钧道:“我也不想去
,我已经回了他们了。”沈太太道:“你就去一趟吧,一鹏不还是你的老同学么,他跟许少
爷也认识的吧?”世钧道:“叔惠跟他谈不来的。”沈太太低声道:“我想你就去一趟,敷
衍敷衍你嫂嫂的面子也得。”说着,又向大少奶奶房那边指了一指,悄悄说道:“还在那儿
生气呢,早起说不舒服,没起来。今天她娘家请客,我们一个也不去,好像不大好。”世钧
道:“好好好好,我去跟叔惠说。”
本来他不愿去的原因,也是因为他们把他和翠芝请在一起,但是昨天亲耳听见翠芝说不
去,那么他就去一趟也没什么关系。他却没想到翠芝也是这样想着,因为昨天听见他斩钉截
铁地说不去,以为他总不会去了,今天上午爱咪又打电话到石家,一定磨她要她去吃饭,所
以结果翠芝也去了。世钧来到那里,翠芝倒已经在那儿了,两人见面都是一怔,觉得好像是
个做成的圈套。世钧是和叔惠一同来的,今天方家的客人相当多,已经有三桌麻将在那里打
着。他们这几个年青人都不会打麻将,爱咪便和世钧说:“你们在这儿看着他们打牌也没什
么意思,请你们看电影吧。我这儿走不开,你替我做主人,陪翠妹妹去。”翠芝皱着眉向爱
咪说道:“你不用招待我,我就在这儿待着挺好的,我不想看电影。”爱咪也不睬她,自顾
自忙着打听哪家电影院是新换的片子,又道;“去看一场回来吃饭正好。”世钧只得笑道:
“叔惠也一块儿去!”
爱咪便也笑道:“对了,许先生也一块儿去。”叔惠不免踌躇了一下,他也知道在爱咪
的眼光中他是一个多余的人,因此就笑着向世钧说:“还是你陪着石小姐去吧,这两张片子
我都看过了。”世钧道:“别瞎说了,你几时看过的?一块儿去!”
于是爱咪吩咐仆人给他们雇车,翠芝虽然仍旧抗议着,也不生效力,终于一同去了。
翠芝今天装束得十分艳丽,乌绒阔滚的豆绿软锻长旗袍,直垂到脚面上。他们买的是楼
厅的票,翠芝在上楼的时候一个不留神,高跟鞋踏在旗袍角上,差点没摔跤,幸而世钧搀了
她一把,笑道:“怎么了?没摔着吧?”翠芝道:“没什么。——嗳呀,该死,我这鞋跟断
了!”她鞋上的高跟别断了一只,变成一脚高一脚低。世钧道:“能走么?”翠芝道:“行
,行。”她当着叔惠,很不愿意让世钧搀着她,所以宁可一跷一拐地一个人走在前面,很快
地走进剧场。好在这时候电影已经开映了,里面一片漆黑,也不怕人看见。
这张片子是个轰动一时的名片,世钧在上海错过了没看到,没想到在南京倒又赶上了。
他们坐定下来,银幕上的演员表刚刚映完,世钧便向叔惠低声笑道:“还好,我们来得还不
算晚。”他是坐在叔惠和翠芝中间,翠芝一面看着戏,不由得心中焦灼,便悄悄地和世钧说
道:“真糟极了,等会儿出去怎么办呢?只好劳你驾给我跑一趟吧,到我家去给我拿双鞋来
。”世钧顿了一顿,道:“要不,等一会你勉强走到门口,我叫部汽车来,上了车到了家就
好办了。”翠芝道:“不行哪,这样一脚高一脚低怎么走,给人看见还当我是瘸子呢。”世
钧心里想着:“你踮着脚走不行吗?”但是并没有说出口来,默然了一会,便站起身来道:
“我去给你拿去。”他在叔惠跟前挤了过去,也没跟叔惠说什么。
他急急地走出去,出了电影院,这时候因为不是散场的时间,戏院门口冷清清的,一辆
黄包车也没有。雨仍旧在那里下着,世钧冒雨走着,好容易才叫到一辆黄包车。到了石家,
他昨天才来过,今天倒又来了,那门房一开门看见是他,仆人们向来消息是最灵通的,本就
知道这位沈少爷很有作他们家姑爷的希望,因此对他特别殷勤,一面招呼着,一面就含笑说
;“我们小姐出去了,到方公馆去了。”世钧想道:“怎么一看见我就说小姐出去了,就准
知道我是来找他们小姐的。
可见连他们都是这样想。”当下也不便怎样,只点了点头,微笑道:“我知道,我看见
你们小姐的。她一只鞋子坏了,你另外拿一双给我带去。”那门房听他这样说,还当他是直
接从方家来的,心里想方家那么些个佣人,倒不差个佣人来拿,偏要差他来,便望着他笑道
:“嗳哟,怎么还要沈少爷特为跑一趟!”世钧见他这一副笑嘻嘻的样子,知道一定是笑他
给他们小姐当差,心里越发添了几分不快。
那听差又请他进去坐一会,世钧恐怕石太太又要出来应酬他一番,他倒有点怕看见她,
便道:“不用了,我就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