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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嗳。其实南京离上海这样近,可是从来就没来过。”翠芝一直也没有直接和他说过话
,他这一答话,她无故地把脸飞红了,就没有再说下去。
又坐了一会,她又说要走,沈太太吩咐佣人去叫一辆车。
翠芝便到她表姊房里去告辞。一进门,便看见一只小风炉,上面咕嘟咕嘟煮着一锅东西
。翠芝笑道:“哼,可给我抓住了!
这是你自己吃的私房菜呀?”大少奶奶道:“什么私房菜,这是小健的牛肉汁。小健病
刚好,得吃点补养的东西,也是我们老太太说的,每天叫王妈给炖鸡汤,或是牛肉汁。这两
天就为了世钧要回来了,把几个佣人忙得脚丫子朝天,家里反正什么事都扔下不管了,谁还
记得给小健炖牛肉汁。所以我赌气买了块牛肉回来,自己煨着。这班佣人也是势利,还不是
看准了将来要吃二少爷的饭了!像我们这孤儿寡妇,谁拿你当个人!?”她说到这里,不禁
流下泪来。其实她在一个旧家庭里做媳妇,也积有十余年的经验了,何至于这样沉不住气。
还是因为世钧今天说的那两句话,把她得罪了,她从此就多了一个心,无论什么芝麻大的事
,对于她都成为一连串的刺激。
翠芝不免解劝道:“佣人都是那样的,不理他们就完了。
你们老太太倒是很疼小健的。”大少奶奶哼了一声道:“别看她那么疼孩子,全是假的
,不过拿他解闷儿罢了。一看见儿子,就忘了孙子了。小健出疹子早已好了,还不许他出来
见人——世钧怕传染呵!他的命特别值钱!今天下午又派我上药房去,买了总有十几种补药
补针,给世钧带到上海去。是我说了一声,我说‘这些药上海也买得到’,就炸起来了:
‘买得到,也要他肯买呢!就这样也不知道他肯吃不肯吃——年青人都是这样,自己身
体一点也不知道当心!”翠芝道:
“世钧身体不好么?”大少奶奶道:“他好好的,一点病也没有。
像我这个有病的人,就从来不说给你请个医生吃个药。我腰子病,病得脸都肿了,还说
我这一向胖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咳,做他们家的媳妇也真苦呵!”她最后的一句话显然是说给翠芝听的,暗示那件事情
是不会成功的,但是不成功倒也好。
翠芝当然也不便有什么表示,只能够问候她的病体,又问她吃些什么药。
女佣来说马车叫好了,翠芝便披上雨衣去辞别沈太太,世钧和叔惠两人陪着她一同坐上
马车。马蹄得得,在雨夜的石子路上行走着,一颗颗鹅卵石像鱼鳞似的闪着光。叔惠不断地
掀开油布帘向外面窥视,说:“一点也看不见,我要坐到赶马车的旁边去了。”走了一截子
路,他当真喊住了马车夫,跳下车来,爬到上面去和车夫并排坐着,下雨他也不管。车夫觉
得很奇怪,翠芝只是笑。
马车里只剩下翠芝和世钧两个人,空气立刻沉闷起来了,只觉得那座位既硬,又颠簸得
厉害。在他们的静默中,倒常常听见叔惠和马车夫在那里一问一答,不知说些什么。翠芝忽
道:“你在上海就住在许先生家里?”世钧道:“是的。”过了半天,翠芝又道:“你们礼
拜一就要回去么?”世钧道:“嗳。”
翠芝这一个问句听上去异常耳熟——是曼桢连问过两回的。
一想起曼桢,他陡然觉得寂寞起来,在这雨丝丝的夜里,坐在这一颠一颠的潮湿的马车
上,他这故乡好像变成了异乡了。
他忽然发觉翠芝又在那里说话,忙笑道:“唔?你刚才说什么?”翠芝道:“没什么。
我说许先生是不是跟你一样,也是工程师。”本来是很普通的一句问话,他使她重复了一遍
,她忽然有点难为情起来了,不等他回答,就攀着油布帘子向外面张望着,说:“就快到了
吧?”世钧倒不知道应当回答她哪一个问题的好。他过了一会,方才笑道;“叔惠也是学工
程的,现在他在我们厂里做到帮工程师的地位了,像我,就还是一个实习工程师,等于练习
生。”翠芝终究觉得不好意思,他还在这里解释着,她却只管掀开帘子向外面张望着,好像
对他的答复已经失去了兴趣,只顾喃喃说道:“嗳呀,不要已经走过了我家里了!”世钧心
里想着:“翠芝就是这样。真讨厌。”
毛毛雨,像雾似的。叔惠坐在马车夫旁边,一路上看着这古城的灯火,他想到世钧和翠
芝,生长在这古城中的一对年青男女。也许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步,他
竟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
出路就是找一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像
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
世钧从里面伸出头来喊:“到了到了。”马车停下来,世钧先跳下来,翠芝也下来了,
她把雨衣披在头上,特地绕到马车前面来和叔惠道别,在雨丝与车灯的光里仰起头来说“再
见”。叔惠也说:“再见,”心里却想着不见得会再见了。他有点惆怅。她和世钧固然无缘
,和他呢,因为环境太不同的缘故,也是无缘的。
世钧把她送到大门口,要等她揿了铃,有人来开门,方才走开。这里叔惠已经跳下来,
坐到车厢里面去。车厢里还遗留着淡淡的头发的香气。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世钧回来了
,却没有上车,只探进半身,匆匆说道:“我们要不要进去坐一会,一鹏也在这儿——这是
他姑妈家里。”叔惠怔了一怔,道:“一鹏?哦,方一鹏啊!”原来世钧的嫂嫂娘家姓方,
她有两个弟弟,大的叫一鸣,小的叫一鹏,一鹏从前和世钧一同到上海去读大学的,因此和
叔惠也是同学,但是因为气味不相投,所以并不怎么熟。一鹏因为听见说叔惠家境贫寒,有
一次他愿意出钱找叔惠替他打枪手代做论文,被叔惠拒绝了,一鹏很生气,他背后对着世钧
说的有些话,世钧都没有告诉叔惠,但是叔惠也有点知道。现在当然久已事过境迁了。
世钧因为这次回南京来也不打算去看一鹏兄弟,今天刚巧在石家碰见他们,要是不进去
坐一会,似乎不好意思。又不能让叔惠一个人在车子里等着,所以叫他一同进去,叔惠便也
跳下车来,这时又出来两个听差,打着伞前来迎接。一同走进大门,翠芝还在门房里等着他
们,便在前面领路,进去就是个大花园,黑沉沉的雨夜里,也看不分明。那雨虽下得不甚大
,树叶上的积水却是大滴大滴的掉在人头上。桂花的香气很浓。石家的房子是一幢老式洋房
,老远就看见一排玻璃门,玻璃门里面正是客室,一簇五星抱月式的电灯点得通亮,灯光下
红男绿女的,坐着一些人,也不及细看,翠芝便引他们由正门进去,走进客室。
翠芝的母亲石太太在牌桌上慢吞吞地欠了欠身,和世钧招呼着,石太太是个五短身材,
十分肥胖。一鹏也在那儿打牌,一看见世钧便叫道:“咦,你几时到南京来的,我都不知道
!叔惠也来了!我们好些年没见了!”叔惠也和他寒暄了一下。牌桌上还有一鹏的哥哥一鸣
,嫂嫂爱咪。那爱咪在他们亲戚间是一个特出的摩登人物,她不管长辈平辈,总叫人叫她爱
咪,可是大家依旧执拗地称她为“一鸣少奶奶”,或是“一鸣大嫂”。当下世钧叫了她一声
“大嫂”,爱咪眄着他说道:
“啊,你来了,都瞒着我们!”世钧笑道:“我今天下午刚到的。”
爱咪笑道:“哦,一到就把翠妹妹找去了,就不找我们!”一鸣笑道:“你算什么呢?
你怎么能跟翠妹妹比!”世钧万万想不到他们当着石太太的面,竟会这样大开玩笑。石太太
当然也不便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翠芝却把脸板得一丝笑容也没有,道:“你们今天怎么了
,净找上我!”爱咪笑道:“好,不闹不闹,说正经的,世钧,你明天上我们那儿吃饭,翠
妹妹也要来的。”世钧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翠芝便抢先笑道:“明天我可没有工夫。”她正
站在爱咪身后看牌,爱咪便背过手去捞她的胳膊,笑道:“人家好好儿请你,你倒又装腔作
势的!”
翠芝正色道:“我是真的有事。”爱咪也不理她,抓进一张牌,把面前的牌又顺了一顺
,因道:“你们这副牌明天借给我们用用,我们明天有好几桌麻将,牌不够用。翠妹妹你来
的时候带来。世钧你也早点来。”世钧笑道:“我改天有工夫是要来的,明天不要费事了,
明天我还打算跟叔惠出去逛逛。”一鹏便道:“你们一块儿来,叔惠也来。”世钧依旧推辞
着,这时候刚巧一鸣和了一副大牌,大家忙着算和子,一混就混过去了。
翠芝上楼去转了一转,又下楼来,站在旁边看牌。一鹏恰巧把一张牌掉在地下,弯下腰
去捡,一眼看见翠芝脚上穿着一双簇新的藕色缎子夹金钱绣花鞋,便笑道:“嗬!这双鞋真
漂亮!”他随口说了这么一声,他对于翠芝究竟还是把她当小孩子看待,并不怎么注意。他
在上海读书的时候,专门追求皇后校花,像翠芝这样的内地小姐他自然有点看不上眼,觉得
太呆板,不够味。可是经他这样一说,叔惠却不由得向翠芝脚上看了一眼,他记得她刚才不
是穿的这样一双鞋,大概因为皮鞋在雨里踩湿了,所以一回家就另外换了一双。
世钧自己揣度着已经坐满了半个多钟头的模样,便向石太太告辞。石太太大约也有点不
高兴他,只虚留了一声,便向翠芝说:“你送送。”翠芝送他们出来,只送到阶沿上。仍旧
由两个听差打着伞送他们穿过花园。快到园门了,忽然有一只狗汪汪叫着,从黑影里直窜出
来,原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