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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休息过了,”帕勃罗说,“我们喝了点东西,也聊了一会儿。你们不再觉得疲乏的话,我现在就带你们去看我的万花筒,让你们看看我的小剧院。你们同意吗?”
我们站起身,帕勃罗微笑着在前头引路,他打开一扇门,拉开一块幕布。于是,我们发现我们站在一个剧院的马蹄铁形的走廊里,正好在走廊的中央,拱形走廊向两进展开,顺着走廊有不计其数的狭窄的包厢门。
“这是我们的剧院,“帕勃罗解释道,“娱乐剧院,但愿你们找到各种各样可笑的东西。”他一边说着一边大笑起来,虽然只笑了几声,但这笑声却强烈地震撼了我,这又是我先前在楼上听到过的爽朗的、异样的笑声。
“我的小剧院有无数的包厢门,比你们希望的还多,有十扇、一百扇、一千扇,每扇门后都有你们要找的东西在等着你们。这是一间漂亮的画室,亲爱的朋友,但像您现在这样走马观花跑一遍,对您一点用也没有。您会被您习惯地称为您的人格的东西所阻滞,被它弄得头昏目眩。毫无疑问,您早就猜到,不管您给您的渴望取什么名字,叫做克服时间也好,从现实中解脱出来也好,还是其他什么名称,无非是您希望摆脱您的所谓人格。这人格是一座监狱,您就困在里头。假若您抱着老皇历进入剧院,您就会用哈里的眼睛、通过荒原狼的老花眼镜去观察一切。因此,请您放下这副眼镜,放下这尊贵的人格,把它们留在这里的存衣处,您可以随时取回,悉听尊便。您刚才参加过的漂亮的舞会,荒原狼论文以及我们刚才服用的兴奋剂大概已经让您作了充分准备。您,哈里,您在寄放您那尊贵的人格以后,剧院的左边任您去参观,赫尔米娜看右边,到了里面,你们又可以随便碰头。赫尔米娜,请您暂时退到幕布后面去,我先带哈里参观。
“好,哈里,现在跟我来,情绪要好。让您情绪好起来,教您笑,这是这次活动的目的。我希望,您会配合,不会让我感到为难的。您感觉良好吧?嗯?不感到害怕吧?那好,很好。按这里的习惯,您现在通过假自杀,就会毫不害怕、衷心喜悦地进入我们的虚假世界。”
他又取出那面小镜儿,举到我的面前。哈里又瞧着我,有一只零乱的、模糊的、争斗着的狼的形象不断往哈里身上挤。这是我非常熟悉的、确确实实不令人喜爱的画面,把它毁了一点不会使我忧虑。
“亲爱的朋友,现在请您去掉这幅已经变得多余的镜画,您不必做更多的事。如果您的情绪允许的话,您只要真诚地大笑着观看这幅画就行了。现在您在幽默的学校里,您应该学会笑。一旦人们不再严肃认真地对待自己,一切更高级的幽默就开始了。”
我直勾勾地瞧着小镜子,瞧着手中的小镜子。镜子里,哈里狼在颤抖着,抽搐着。有一会儿,我内心深处也抽搐了一下,轻轻地,然而痛苦地,像回忆,像乡思,像悔恨。然后,一种新的感觉取代了这轻微的压抑感。这种感觉类似人们从用可卡因麻醉的口腔中拔出一颗牙时的感觉;人们既感到轻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同时又感到惊讶,怎么一点不疼呀。同时,我又感到非常兴高采烈,很想笑,我终于忍俊不禁,解脱似地大笑起来。
模糊的小镜画跳动了一下不见了,小小的圆形镜面突然像被焚毁一样,变得灰暗、粗糙、不透明了。帕勃罗大笑着扔掉碎裂的镜子,镜子向前滚去,在长长的不见尽头的走廊的地板上消失了。
“笑得很好,哈里,”帕勃罗嚷道,“你要继续像不朽者那样学笑。现在,你终于杀死了荒原狼。用刮脸刀可不行。你要注意,不能让他活过来!很快你就能离开愚蠢的现实、以后一有机会,我们就结拜为兄弟。亲爱的。你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让我喜欢过。如果你认为很重要,那我们可以讨论哲学问题,可以互相争论,谈论莫扎特、格鲁克、柏拉图和歌德,来个尽兴畅谈。现在你会理解,以前为什么不行。但愿你成功,祝你今天就能摆脱荒原狼。因为,你的自杀当然不是彻底的;我们是在魔剧院里,这里只有图画,而没有现实。请你找出优美有趣的图画,表明你真的不再迷恋你那可疑的人格!如果你渴望重新得到这种人格,那只要往镜子里瞧一眼就够了,我马上可以把镜子举到你面前。不过你知道那句给人智慧的老话:手里的一面小镇比墙上的两面大镜还好。哈哈哈!她又笑得那么美、那么可怕。好了,现在只需举行一下有趣的小小仪式。你已经扔掉了你的人格眼镜,来,现在对着一面真正的镜子瞧一瞧!它会让你高兴的。”
他大笑着,对我做了几个可笑助表示亲见的小动作,把我转过身。这时,我面对的是一堵墙,墙上挂着一面大镜子。我在镜子里看着我自己。
在那短暂的一瞬,我看见了我如此熟悉的哈里,看见他那张明朗的脸,他情绪异常好,爽朗地笑着。可是,我刚认出他,他就四散分开了,从他身上化出第二个哈里,接着又化出第三个,第十个,第二十个,那面巨大的镜子里全是哈里或哈里的化身,里面的哈里不计其数,每个哈里我都只看见闪电似的一瞬,我一认出他,又出来一个。这数不胜数的哈里中,有的年纪跟我一样大,有的比我还大,有的已经老态龙钟,有的却又很年轻,还是个小伙子,一小学生,“孩子。五十岁和二十岁的哈里在一起乱跑,三十岁的和五岁的,严肃的和活泼有趣的,严肃的和滑稽可笑的,衣冠楚楚的和衣衫褴褛的以及赤身裸体的,光头的和长发的,都搅在一起乱跑,他们每个人都是我,每个人我都只看见闪电似的一瞬,我一认出他,他就消失了,他们向各个方向跑开,有的向左,有的向右,有的向镜子深处跑,有的从镜子中跑出来。有一个穿着雅致的年轻小伙子哈哈笑着跑到帕勃罗胸前,拥抱他,跟他一起跑开了。一个十六七岁的英俊少年使我特别喜欢,他像一道闪电似的飞快跑进走廊,急切地看着所有门上的牌儿。我跟他跑过去。在一扇门前他停住了脚步,我看到上面写着:
┌———───────┐
│所有的姑娘都是你的!│
│ 投入一马克 │
└——————───—┘
可爱的少年一跃而入,头朝前,跳进投钱口,在门后消失了。
帕勃罗也不见了,镜子也消失了,那不计其数的哈里形象都无影无踪。我觉得,现在就只剩我自已和剧院,任我随意观看了。我好奇地走到每扇门前,挨个儿地观看,在每一扇门上我都看见一块牌儿,上面写的都是引诱或许诺的字样。
一扇门上写着:
┌——————───—┐
│ 请来快乐地狩猎! │
│ 猎取汽车 │
└——————───—┘
这几个字引诱了我,我打开窄窄的小门走进去。
我一下进入了一个嘈杂繁忙的世界。公路上汽车(其中一部分是装甲汽车)在奔驰,在追逐行人、把他们碾为肉酱,把他们逼到房子的墙上压死。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一场人与机器的搏斗,这是一场期待已久、早有准备、人们早就为之担忧的搏斗,现在终于爆发了。横七竖八地到处躺着死人,躺着被压得缺胳膊少腿的人,到处都是撞坏的、扭曲的、烧毁的汽车,混乱的战场上空飞机在盘旋,到处都有人从房顶上和窗户里用猎枪和机关枪向飞机射击。所有的墙上都贴着粗犷的、五颜六色的、刺眼的标语牌,巨大的字母鲜红鲜红的,像燃烧的火炬。这些标语号召全国站在人一边,奔赴反对机器的战场,去打死脑满肠肥、穿罗着缎。散发出香气的富人。砸毁他们那些咳嗽似地排着废气、魔鬼般地嗷嗷乱叫的大汽车,这些富人借助机器榨干了别人身上的每滴油。标语牌号召全国去点火烧毁工厂,清理出些许受尽折磨的土地,减少人口,让土地长出青草,让落满尘垢的水泥世界又变成森林、草地、荒原、溪流和沼泽。相反,另外一些标语牌画得非常漂亮,非常优美,色彩柔和,文字非常巧妙和风趣,这些标语颇为动人地警告所有有产者和深思熟虑的人要注意迫在眉睫的无政府主义的混乱,非常引人入胜地描绘了秩序、劳动、财产、文化、法律的好处,赞扬机器是人的最高和最近的发明,有了这项发明,人将变成神。我沉思地、赞赏地读着这些红红绿绿的标语,标语的言词像火一般灼热,非常雄辩,逻辑严密,我觉得妙极了,坚信这些话都是对的。我时而在这幅标语前站一会儿,时而又在那一幅标语前逗留片刻,当然周围激烈的射击声始终在打搅我。好,我们回到正题上,主要的事情是清楚的:这是战争,一场激烈的、火红的、非常令人同情的战争,人们不是为皇帝、共和国或国界而战,不是为某党某派、某种信仰而战,不是为诸如此类更多的带有装饰性和戏剧性的东西而战,归根结底不是为什么卑鄙勾当而战。在这场战争中,每一个因空间窄小而感到窒息的人,每一个觉得生活索然无味的人,用这样激烈的方式表达他们的厌恶,力求全面破坏虚假文明的世界。我看见,他们一个个的眼睛里都明亮、真诚地露出杀机,露出破坏一切的乐趣,我自己的两只眼睛也像血红的野花,开得又红又大.我也和他们一样大笑起来。我兴高采烈地参与了战斗。
然而一切之中最妙的是,我的中学时期的同学古斯塔夫突然出现在我的身旁。他是我童年时代的朋友中最调皮、最结实、最有生活乐趣的朋友之一,几十年来,我一点不知道他的踪影。当我看见他眨着浅蓝色的眼睛向我示意时,我顿然心花怒放起来。他招呼我,我立刻高兴地向他走过去。
“啊,天哪,古斯塔夫,”我欣喜地喊道,“又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