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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犯焉识_严歌苓-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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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阿爷。

陆焉识听着冯子烨的控诉,一点反驳的意思都没有。他那张皱纹纵横的脸非常入神,感动在冯子烨的恋爱悲剧里,看着一个活下来的罗密欧是什么样子。他的脸上如果还不至于空白的话,那就是一丝催促:往下讲,再往下讲啊。冯子烨应该早一点控诉,控诉得再详细一点,从控诉里他可以跟儿子一块重温亲人们的生活。也许老头脸上的催促被子烨领会了,也可能子烨回头的时候瞥见了母亲――得了失忆症的婉喻,他从自己的悲剧上转开。

“你害姆妈吃了多少苦,你晓得吧?!”冯子烨说。清算已经开始,索性圆满结束它。

老阿爷转过脸,看看自己的前妻,点点头。老阿爷点头的样子差点让学锋笑出来:那一定是被监狱干部捉住了什么短处,无可逃遁只得殷切认错的样子。殷切得有些弱智,呆傻,缺自尊。

冯子烨前胸一圈汗渍,脸容由于出了太多的汗而油乎乎的,更消失了一些棱角。他想到多年前可怜的母亲一个月才挣四十元代课老师的工资,但一买就买十几斤螃蟹。刚上市的大闸蟹那么贵,她得把半个月的工资都花出去,买来的螃蟹才够剥出一罐子蟹黄蟹油。深夜,冯家成了个螃蟹加工作坊,婉喻躲在厨房里,就着十瓦的灯光蒸蟹剥蟹。她不愿意当着孩子们开螃蟹作坊,怕自己一不忍心就把螃蟹给孩子们吃了,哪怕吃掉一部分也不行。但那馋人的腥香还是关不住,出了厨房,进了子烨和丹珏的房门,进了他们的睡梦。总是在两三个夜晚之后,他们会看见一个眼睛熬红的婉喻和沉甸甸一大罐蟹黄。罐子里是母亲半个月的工资,是他们该添而未添置的冬衣,是他们最想看而始终舍不得看的话剧和电影,是他们最需要买却一直靠借的书本。那一大罐蟹黄之后,全家人以婉喻剩下的半个月工资吃大头菜炒黄豆,萝卜干炒黄豆、雪里红炒黄豆,最大口福是两角钱肉末炒黄豆。婉喻再穷,她的孩子也不会缺黄豆,有了黄豆就有了健康。

“一直吃到我现在看到黄豆就像看到狗屎!”冯子烨说。

老阿爷猛一眨眼,头也微微一动,似乎要躲开冯子烨的用词和语气。

“五八年的夏天,姆妈你记得吗?”子烨转向婉喻。婉喻的样子已经很不适了,简直如坐针毡。“我姆妈不记得了。”子烨再转回来,不看陆焉识;受不了看见这个老祸害。子烨的清算还没完呢。姆妈不记得了,于是他必须记得,他必须替姆妈记忆到永远:五八年的春天,母亲买了五斤鸭蛋,从学校一个老师那里要来一种能腌出“红太阳蛋黄”的红泥,把五斤鸭蛋腌了一个春天,但突然收到陆焉识的狱中书,叫母亲不要去探监。鸭蛋一个个被红泥孵着,孵出了蛆来。子烨总是看到母亲在转不开屁股的小阳台上,守着那一缸鸭蛋半缸蛆,细心地用筷子把一条条肥白蛆虫挑拣出来,放进脚边一盆兑了大量敌敌畏的水。一旦发现子烨或丹珏在注意她,她总是心虚地笑笑,告诉儿女:“他在里面没得吃,人瘦得来!……”她心虚自己像个晚娘,生了蛆的鸭蛋也不给孩子们吃,一个都舍不得,全都供奉给那个被政府判了无期徒刑的人。

陆焉识开口了:“我、我当时不晓得……你、你们在外头那么苦……”

子烨给他迎头回击:“你以为只有你一个人苦?!你一个人冤枉?!你冤枉是自作自受!我们才是真正冤枉!”

“阿爷,你们监狱里伙食特别差?比我们学校还差?”学锋突然插嘴,“所以阿爷看上去营养不良,爸爸看上去营养过剩。”

“闭嘴!”子烨训斥道,“油腔滑调!”

学锋站起来,两手插在西装短裤的口袋里,脸容和姿态明显地跟父亲唱反调:“好的,闭嘴。”她用哈欠声音说。

“你有什么话好好讲!”

“你叫我闭嘴的呀!”

“混蛋!”

“阿爷,你儿子骂人哦。”学锋看着阿爷,指指父亲。

子烨不知怎样就抓起沙发边一个搁脚的小凳,朝学锋使劲扔过去。学锋一跳,轻松地躲过。

“这么胖,还要动手。”学锋说着,一边捡起凳子,走回去,放在沙发前,“风度有吗?你看看阿爷多么有风度?你讲了那么多,阿爷一句话都没讲。”

“他当然没话好讲!他害我们害苦了!那次从监狱里逃出来,弄得我在单位里像过街老鼠!‘文革’让我挂坏分子牌子,斗争我半年!这不都是这个老头子害的?!”

陆焉识这是第一次听儿子叫他老头子,眼睛又是猛地一眨,也是要躲闪这坚硬粗糙的称谓。

“姆妈给单位里的人一趟一趟传讯,警告,怀疑你跟她接上了关系,她在窝藏你,姆妈冤枉吗?她们学校差点就要开除她!居委会几个老阿太什么时候想训姆妈,什么时候就上门!训弄堂里那个从良妓女也没有那么厉害!姆妈待你那么好,你不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好好改造,逃跑出来害姆妈!”

冯子烨的手指头像是枪口,而老阿爷就是靶子。枪口不断举起、放下,每举一次,坐在一边的婉喻就增添一分不安。听到“……这个老头子害的!”她的目光从被瞄准的老头子移开,眼睛里出现一片混乱,是电视屏幕将出现未出现图像的那种混乱。婉喻的心智在多个记忆频道之间搜索,眼前这个老头子的图像就要和她昏暗的记忆中的另一个图像重叠了,但又在将重叠未重叠的当口停顿了。

冯婉喻站起来,走到陆焉识的面前,拉起老阿爷的手说:“立起来。”

焉识尚未反应就从椅子上立了起来。

“我们走,不要睬他。”婉喻说。

焉识愣住了。子烨换不过情绪来,脸变得很怪。

婉喻的另一只手也上来,把焉识的手攥紧,这样他的左小臂就被她夹在了右胳膊肘下,紧紧的。以那姿势她几乎在挟持陆焉识,左右了他的行动方向。

焉识微笑着问:“到哪里去?”

婉喻说:“到我那里去。”

子烨恍过神来。母亲如此公开地“拉郎配”,如此受失忆症折磨,不也该包括在总清算中吗?

“你看看姆妈!都是你害的!六三年底到六四年初你做逃犯,她一夜一夜睡不着觉,吓死了!后来我和妹妹就发觉她有点不对了,常常神不守舍。要是不受那么大的刺激,她会变成现在这种样子吗?不都是你害的?!”

婉喻突然扭头对子烨说:“放你的屁!放你的咸菜屁!啥人害我?你心里老清爽!”

子烨给母亲的性格突变吓了一跳。婉喻一生的词典中没有那种粗鄙词汇。这不是冯婉喻,冯婉喻被什么附体了。几秒钟之后,子烨又拿出平时逗母亲乐的样子说:“啥人害你?姆妈?不是这个陆焉识?!”

婉喻白净了一辈子的脸色涨得紫红。她脑子里忙得不得了,哗啦啦地洗牌:她在无数张记忆卡片里寻找,那个害了许多人的人叫什么名字;许多人里包括陆焉识和她冯婉喻。她冷笑一下,冯子烨拿这个来考她?

婉喻说:“你当然晓得啥人害了我!”

子烨还要逗失忆的母亲玩下去,也笑了一下:“姆妈更加晓得,对吗?啥人害你的啊?”他用很戏剧化的眼色朝陆焉识瞟一眼,嘴巴也朝同一个方向一歪。他知道这样跟母亲玩等于夺下瘸子的拐杖逗瘸子玩,揭掉秃子的帽子逗秃子玩一样低级趣味,不失残忍,但他早就不在乎趣味,也受惯了残忍了。再则,他愿意丢失他曾经的趣味来忍受别人对他的残忍吗?这不也是父亲陆焉识造下的孽,也该清算?子烨更加笑嘻嘻的――大人不见小人怪的那种笑,自我厌恶的那种笑。“姆妈,不是这个人害了你吗?”他干脆伸手指着陆焉识,如博物馆里的讲解员一样手势明确,耐心尽责。

婉喻的两手将焉识的手臂捉得更紧,抬头看看身边这个内秀、儒雅的老先生,从她的目光中谁都看得出他多么令她中意。假如她不是一心一意等着远方的爱人归来,她完全可以开始一场新的恋爱。也许一场新恋爱已经默默开始,只是她不愿意承认。

子烨说:“就是这个人害你的呀!”

婉喻宁静了一辈子的脸容凶恶起来。她恶狠狠地说:“小畜生!要不是看你是我跟焉识生的,你身上有一半焉识的骨血,我现在就去报馆登报,跟你个小畜生断绝关系!”

假如她不怕丢失她捉住的这条胳膊,她一定会腾出手来给儿子一巴掌。“小畜生,你爹爹的血到了你身上怎么会坏掉的?啊?!讲不定你姆妈生你被医院的护士抱错了!恨不得一记耳光把你打回你娘肚皮里去!”

子烨当然不会跟母亲计较。母亲容易吗?母亲是冯家的功臣,是两兄妹的圣母。母亲脑筋不做主,她也没办法。

“不要睬这个小畜生,阿拉走!”婉喻带路,把焉识往冯家大门拉。

“姆妈,你们刚刚回来不久。”子烨替母亲记忆。

婉喻说:“我晓得!你不要以为你姆妈憨!”

子烨对女儿学锋说:“拦住他们!不要让他们这样子下楼,走到弄堂里去,现世!”

婉喻和焉识已经走到门口,她回过头说:“我就要去现世!你爷娘作孽现世,才养出你个小畜生!”

冯学锋振奋地看着眼前这幕戏剧。倒不是她赞同祖母对父亲行使语言暴力,而是她太渴望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她天天都处在一种焦渴的等待中。到了这个年龄,她每天都在等着某件事情发生。等成绩报告单,等男朋友的信或电话,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等着自己的谎言被父母接受或拆穿,这些已经够她等了,但她似乎等待的不止这些。她冥冥中等待的似乎比那些都重要,重要得多,可她却一点也不知道等的是什么。就像1979年所有她这个年龄的人一样,等来的每一件事都让他们暗自叹口气:嗨,不过如此。大学正式招生了,邓小平复职了,中美建交了,叫邓丽君的台湾女人的歌声在大陆登堂入室了,福建广东人走私的立体声录音机进入上海了,私人舞会、音乐会开始举办了,外滩出现公开拥抱接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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