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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棉大衣留下来。他的方案是让老几盖着大衣睡一觉,他会在凌晨四五点钟来把绳子重新捆上去,只不过捆得松一些,同时他还会带一块玻璃,换下被老几的脑壳撞烂的那块。
老几对着正翻窗子的四川人身影道谢时,他头也不回地说:“谢啥子谢?我晓得我自己咋个进来的,就晓得你是咋个进来的了!”
保卫科的干事们是第二天八点半钟上班的。老几听见科长和那两个干事在隔壁低声谈话,其中一个干事用河北话开玩笑。老几记得他的声音,就是这个声音的主人险些害死了他的两条小腿。门被打开了。在科长和两个干事看,老几动也没动过:昨天下班前给随便堆在墙角,现在还是墙角的一堆。没人发现窗子玻璃是碎了之后又换了新的,也没人发现老几头发里的伤口。就是发现他们也不会在意,流浪生活和西宁的警察都可能在老几头上留下伤痕。昨天捆绑老几的河北干事走上来,一脸讽刺的笑容问老几一夜过得如何。他先撩起老几的裤子,发现老几的腿还活着,懵懂了一瞬,意思是:怎么会还好好的呢?不应该啊!他站起来,踢了老几几下,脚头之猛,如同中锋射门。老几明白哪儿都能让他射门,只要把脏腑一带窝藏起来。于是他抱住自己,把脊背慷慨地亮给他。
科长吼叫起来:“干什么干什么?!”
但是并没有人过来阻挡河北干事向老几身上继续进球。一直到老几“呕”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科长和另一个干事才上来拉架。给老几松开绳子的是科长,一个安徽人。安徽科长押着老几去厕所,让老犯人又重新学步,从关押他的办公室蹒跚到走廊尽头花了十多分钟。脊背也歪了,刚挨了几脚的地方大概是左肺。昨天的捆绑和今天踢的那几脚还是见了成效,流浪途中改善伙食养出的健康,以及人民误给他的体面这时全丢尽。站到了茅坑上,安徽科长给老逃犯开了手铐,然后掏出手枪站在老几对面。老几蹲在那里,却不知浑身该哪里使劲。办公室的干部们都来上班了,在便池上站成一排,互相打招呼,聊天。不时有人跟安徽科长打招呼,然后再好奇地伸头看看蹲在茅坑上的老几。还会夹着一两句议论:“就是这老家伙?”“够能跑的他!”“找到淀粉牧草的那个?”“还博士呢!”“在哪儿自首的?”“西宁?”
有一个干部(大概是宣传科长)指着老几演讲起来。
“不自首在外面也不好混;全国马上就要开始搞四清运动了!赶上运动,哼!……”他意味深长地收住话。
老几肚子憋得很胀,但就是释放不了自己。他让自己再努一把力,因为过了这次上厕所的机会,下一个机会不知什么时候再出现。在大家的打量和品评中,在人眼和枪口的瞪视下,他只想把自己蹲得矮小一点,偏偏他的个头很难做到这一点。不知道为什么上班的时候厕所这么热闹。大家在方便的时候一定要找伴?这里让老几想起他过去的好日子里常去的会馆或俱乐部。他活受罪地蹲着,本来就给捆伤了的小腿和脚撑不住他的身体,要靠他一只手扳住茅坑与茅坑之间的水泥隔断,手指别无选择地扣在一道道干了的鼻涕或其他生理液体上。从人们的议论中,他渐渐听懂了一件事。也就是为了这件事自己挨了那个干事的阴毒捆绑。似乎不会处决老几了,首先因为他找到的那种草确实含有淀粉,尽管是一种漆黑、半透明、发苦的淀粉。古书上对这种草就有记载,叫它“白冷草”,药、食两用。其次,不仅不枪毙老几,场部还要宣传老几,拿老几作宽大自首者的典型事例中的典型人物。
老几蹲在茅坑上分析,保卫科在他逃亡的几个月里忙怀了,吃不好睡不足,常常颠沛几百里,到一个个收容所去辨认难民。现在老逃犯自首了,河北保卫干事明着出不了气,只能阴着整他,把他的腿整残。
老几的巡回演讲是自首后一个礼拜开始的。演讲稿子是场部宣传科一个年轻干事为他写的,说政府的宽大政策如何感动了老几这样一个罪大恶极、死不改悔、死有余辜的人。他一面结结巴巴地念稿子,一面得意自己的明智;他没有和婉喻见面是多么的明智!婉喻从来没有完整地得到过他的心,那些年她得到的,不过是他的一份贴近的存在,而他给她的连累却要跟她一生形影相随。假如他跟她见面,她肯定就会进一步被他连累。那他才真的“死有余辜”。他数着自己嘴里正在重复的字眼“死、死、死……”接下去该说“有余辜”了。老几边念稿子边想,中国话狠呐,十恶不赦,死有余辜,研究语言大半辈子,他发现在哪一种语言里都找不到同等量级的参照。哪一种语言都没有他自己的母语这么狠,这么解恨。死了还有余辜,难怪要灭九族,满门抄斩。他觉得自己割舍了和婉喻的见面不是明智,而是英明。否则他老几万一死了,还剩下的余辜,就要清算到婉喻头上了。
老几不仅在大草漠上巡回演讲,还巡回到西宁的监狱、看守所、少年犯的工读学校去演讲。一身囚服给他换成了崭新的,一头花白卷毛发也常常修剪,梳成个西北版本的洋式偏分,在他囚服的上衣口袋里,还给他插了支自来水笔,把他打扮成秀才犯人。巡回演讲了半年,老几每顿饭有菜有汤,腰围大了一圈,在方圆七百多公里的三四个劳改农场里成了名角儿。他在第一次念完宣传干事写的稿子就把内容背了下来,因此在以后的演讲中,他的脸藏在稿子后面,脑子禁不住地开小差。这不能怪他,对他过剩的脑力,他自己也没有办法。随着演讲越来越熟练,他脑筋开小差也开得越来越自由。他开小差的那部分脑筋总是在想河北干事的眼睛:它们从他那双从绳子下幸存下来的腿移到他脸上,眼神充满失望,对他自己没有致残老几而失望过度。河北人由于失望而涣散的眼神渐渐凝聚,让老几看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句古训。
老几很快就要看到河北干事是怎样报仇的。
从巡回演讲回到七大队六中队之后,老几听说邓指调到刚刚成立的劳改分场去当政治部主任了。曾经跟解放军火拼的谭队长回到六中队既管行政又管政治。老几回到队上正赶上抢收青稞,收土豆。一天下午,那个河北保卫干事骑着马跑到田边来了。河北干事把老几叫到跟前,好像有什么急事要跟他说,却从他的大衣怀襟里窜出一只肥大的兔子。兔子一落地就向南跑,河北人用一个藏人的抛兜子扔出一块石头,打在兔子前面的路上,兔子调转方向便向另一头跑去。河北人跟老几说,愣什么呢?那是种兔,还不快追!老几跟着兔子追去,但不久就发现自己已经过了解放军定下的警戒线。这时候,河北人从另一个方向追过来,手上提着手枪,对老几说:“你磨洋工呢?跑了种兔我非毙了你不行!”
老几指着站成对角的两个解放军,结巴地表示他若再往前一步,那两支枪就会毙了他。
“他们敢开枪我给你顶着!我说是我要你去追兔子的!”他的枪口在五米之外对准老几。
老几只得继续他刚才追逐的方向追下去。其实这时兔子早已没了影子。老几突然悟到他活到头了。河北干事不是偶然出现在这里,他的计划不是今天才设计的,是从致残老几未遂那天早上就开始设计了。他精心编好的这个大圈套可以把他老几轻易干掉,干得不露痕迹,甚至不必自己沾手。他有过那样的逃跑前科,再次逃跑就是最省事的罪名,击毙他的动机无懈可击。
果然,解放军的两杆枪先后响起,伴随着两个不同乡音的叫喊:“站住!……再跑打死你!”
河北人的手枪也参加到解放军的射击竞赛中来。解放军第一枪是朝天开的。河北干事平时的打靶成绩不佳,所以两枪都没射中目标。老几向前一扑,趴倒在地上。河北干事气喘吁吁地看了他一眼,发现他并没有鲜血淋漓,便狠狠地但是轻声地吆喝:“起来,给我追兔子去!”
老几当然不能再给他接着当靶子,趴在原地哼唧着,想他再磨蹭一会儿,解放军就该追上来了,就算他给打死也会有眼证。否则作为再次逃亡,婉喻会受到天大的连累,他真是死有余辜了。
河北人却用枪口朝着他的后脑勺,从牙缝里挤出话来:“你敢违抗我的命令,我现在就打死你!”
枪口从他后脑勺移到他太阳穴,他眼睛的余光能看见枪口。眨眼间他就必须做出选择,是被河北人就地打死还是爬起来,向前再跑几步,在三把枪的子弹射线中争取那极狭窄的幸存可能。第三种选择是他立刻跟解放军解释,他并不在逃跑,而是在替这位保卫干事追种兔。但河北人可能在他开口前就开枪。假如他被河北人一枪干掉,就会从此被灭口。这件事的始末就永远也无法弄清。当然,河北人在事后解释的主动权大多了,事实可以因为他的解释而被全盘歪曲。河北干事有可能受到降级处罚。但对于已经死了的老几来说,没有任何利益可图。已经死了的老几还是会被作为逃犯而连累他的婉喻。那就像他一口气结巴出来的一串“死、死、死……”;死若干回也无法表达他对小女儿丹珏的顾念。
几秒钟后老几决定争取射击夹缝里的幸存。草已经开始枯黄,草籽都成熟了,落尽了,轻了的草穗子不再耷拉着头,都挺直穗梢,一根根草都比初秋时高了。这是对他有利的一点。他往前爬着,让河北人觉得他还会继续往前跑,实际上他想尽量拖延时间,使解放军赶上来。但他还没站起又倒下去,在草丛里借着微微下坡的地势滚动。河北人对前体育健儿老几一无所知,所以老几突如其来的横向移动让他傻了一会儿,再开枪时,已经不那么容易。深及大腿的草海把老几的身影大致淹没。
解放军已经赶到,问河北人“咋回事儿?!”
河北人指着老几滚动的方向说:“在那边呢!老小子又想跑呢!咋不开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