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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鼻孔于是成了烟囱,使浓烈的黑油烟得以排放,排入人体内狭小的空间。连十六岁的梁葫芦也被这龇牙咧嘴的笑容和漆黑的鼻孔抹杀了青春。梁葫芦走过来,走到跟前,以老手的快当塞了一个东西到老几口袋里。赃物。老几是梁葫芦最理想的储赃仓库,塞进来什么都上保险似的牢靠。几乎没有人会猜到他老几的这份功用,因此老鼠洞都搜也不会搜他这里。就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老几混进了打饭的人群。自从青稞馒头的大小导致了几次流血事件,之后每天人和馒头都开始编号,开饭之前,人们先排队从组长那里领一个纸阄,上面写着一个号数,再排一次队,按自己的号数去对馒头的号数。
老几领到自己的纸阄,发现梁葫芦还跟着他,轻声叫唤:“喂喂,老几!”十六岁的小杀人犯其实总是向着他的,只是他天性里没多少善意,对此葫芦没办法,又不是存心的。葫芦叫他摸摸口袋,他就用冻得不剩多少知觉的手摸了摸。摸摸无妨。
尽管手指头上没剩下多少知觉,陆焉识还是摸出赃物是一块表,并且摸出来它是谁的。是自己去年换出去的。换成五个鸡蛋、吞咽时噎得他捶胸顿足的白金欧米茄,1931年的出品。他觉得心跳得很不妙,跳得血腥气满嘴都是。换走欧米茄的犯人姓谢,是个犯人头,犯人们叫他“加工队”队长,用棒子在犯人屁股上“加工”青稞,砸糌粑面常常要达到以血和面的效果。小凶手是要填补陆焉识从未给“加工”过的空白?老几贼一样飞快四望,看看加工队谢队长是否在视野里。不在。他满嘴血腥淡化一些。
此刻他正拿着那张纸阄对号领馒头。馒头被递过来,尚未被他手上的冰凉冷却,就被他放在了梁葫芦碗里。少年的脸上充满粗野,眼睛里有种天生杀手的凶光。他在等待两年后的枪决,不论这两年里他再欠多少血债,最终他只能被枪毙一回。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无忧无虑地作恶。上月老几去大队长家里给两个孩子补习英文,收到一小袋五颜六色的糖豆,很快就给小凶手发现了。当时他们在砖窑出砖,老几背身搬砖时,就把深藏在棉袄暗兜里的糖豆摸出来,放一颗在舌尖上。三分钟后,那一袋糖豆不知怎么就到了梁葫芦手里,并且他不好好地一颗颗地吃,而是一把将赤橙黄绿青蓝紫都倒进嘴里。老几正担心他的嘴包不住那么多糖豆,万一一颗漏进喉咙管,可就替政府提前行刑了。葫芦却又把糖豆吐了出来;他把两个乌黑的手掌做成一只容器,嘴巴对准它,鱼甩籽似的把上百颗糖豆下进去。他嘴里黏液亮晶晶地把糖豆穿成五彩的珠子,先下出来的糖豆颜色好,后下的就褪色了。唾沫使糖豆转换了归属权,谁也不会再打它们什么主意了。小罪犯表示他不会白抢老278的糖豆。这块欧米茄便是他兑现的诺言。
“老狗日你啥意思?!”梁葫芦问。
葫芦的眼神直了。完全能够想象他在杀母亲时的眼睛。
老几结巴着说了自己是啥意思。意思是他用一个馒头做代价,拜托小罪犯把欧米茄偷偷还回去。他六十岁的屁股自己坐着都嫌硌,还敢给加工队谢队长用去“加工”青稞?
“那你是让老子给他‘加工’?!”
他只得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偷都偷得出来,送还送不回去?他赶紧给小罪犯提价,假如他把欧米茄安全送回去,明天、后天的青稞馒头都上供给他,无非他喝三晚上的甜菜汤。他不在意十六岁的小罪犯张口就做他六十岁人的老子,反正许多晚辈都做过他“老子”。一场延绵三年的饥荒,他发现饿死的都是那些爱做人老子的人,都是些内火太重的人。
“老子……”小罪犯眼睛更直了。
老几认定,当年十四岁的葫芦朝他甜睡的母亲以及母亲的姘头举起砍刀时,肯定就是这副眼神。就是凶残得两眼一抹黑的眼睛。
“老子好心好意……”
“是、是、是好心。心……领了。”
“那你想害老子?让老子给‘加工’了?”
老几突然发现他当作凶残来认识的表情其实是委屈。哦,原来是委屈。他对他这个没用场的老东西这么偏袒,偏袒得像个小老子了,老东西不领情。
“那、那……五个馒头?”陆焉识伸出五根手指,怎么也伸不直。这是一个很莽撞的提案,省去五天的干粮,是可能要他老命的。
此刻梁葫芦有点窝囊。是找到亲人而亲人不认他的那种屈辱和失败的感觉。
“反正手表在你兜里。老子一喊你就完蛋了。”
这是梁葫芦临走时撂下的话。是的,罪证现在是在老几兜里,人赃俱在,他没有那个本事把罪证再转移回葫芦身上。
不远处,梁葫芦向他转过身,嘴上叼着老几刚才给他的青稞馒头。这孩子什么都不成熟只有横肉早熟。脸上身上都是横肉。
“我喊了啊?”
梁葫芦拔下嘴上的馒头,突然张大嘴,引长颈子,嘴唇却又收拢了。然后他笑起来。他逗老东西逗得快活死了。
没办法,梁葫芦的好就是坏。有的人是为了惩治人类生的,正如梁葫芦。这类人必须比坏人更坏,才能尽他的天职。
第二节 欧米茄
1936年8月那个暑热熏蕴的傍晚,我祖母冯婉喻把一块手表偷偷塞在她丈夫的枕头下。表是冯婉喻卖掉一颗祖母绿买的。婉喻在家不叫婉喻,叫阿二头。上海话一讲,是“阿妮头”。佣人们背后商讨陆家的政治经济格局,松弛地伸出的两根手指头代表婉喻的番号。两根胡乱伸出的手指头,足以说明我祖母在家里的无足轻重,既无经济地位,又无政治地位。陆家的人物关系非常政治,恩怨互动,亲疏瞬变,阿妮头要冒什么样的风险才能实现自己对丈夫的一份讨好啊!她的嫁妆有一部分来自她姑母,而姑母就是她的婆婆。阿妮头是她姑母兼婆婆从娘家搬来的一把大锁,锁紧不安分不老实的继子陆焉识。从结婚到入狱,我祖父陆焉识最要紧的一桩私事就是要砸开这把锁,或者不砸,随它去,让它锈掉,锈烂,烂成乌有。阿妮头乍起天大的胆子,迈着解放脚莲步走进当铺带着淡淡霉臭的阴暗,从八层手绢里抖落出那颗来自婆婆兼姑母的祖母绿时,那份激动赶得上偷情。白金欧米茄在丈夫枕头下闲躺枯卧,整整一个夏天。阿妮头的风险一天天上涨:她躲得了重阳躲不过冬至,一年下来,她的婆婆兼姑母总要把自己的珠宝拿出来给女亲眷们品评玩赏一回两回,兴头上会邀上阿妮头一块玩:阿妮头,我给你的祖母绿呢?让三舅妈(或者四孃伯)看看能镶个什么?……这样的话,阿妮头的末日就来了。
我祖父陆焉识终于戴上了我祖母的信物——白金欧米茄表。他是给了妻子好大的面子才戴上它的。也是给了她好大的怜悯心。表从1936年被戴到他手腕上,戴到1960年年底,变成五个鸡蛋时,养出三十六度五的体温。好金子是温暖的,遭主人遗弃一年,从谢队长那里回来仍然温暖,冰冷的手指头攥上去,一会就被它捂过来了。老几一面喝浮动着五六片菜叶的甜菜汤,一面感觉着囚服兜里的表,隔着又厚又硬的再生棉布、再生棉絮,它丝丝的走动也是一份细微的循环,细微的生命。同室十个狱友在油灯的光晕中晃得满空间是黑影子,却不妨碍蹲在铺头的老几凝神感受怀里那丝丝丝的微小搏动。如同五脏之外的小小脏器,记下了多年前一个起始——他突然留意到妻子那瞥眼神的起始。那是什么样的眼神啊,仿佛突然向他撒出秘密罗网。他于是明白了世上有两个阿妮头,一个寻常的、她自己也觉得把自己拿不出手做陆焉识妻子的阿妮头。另一个是这个对自己的爱慕情欲不知羞、不懂得掩饰的阿妮头。这个阿妮头一心就想把你网罗到某个私密去处,供她一人享有。这个阿妮头会在刹那间一脸粉红,嘴唇红得火烧火燎,常年空洞的胸脯顿时充实起来。
这一切不是当时三十多岁的陆焉识能够解读的,是五十岁、六十岁的陆焉识一点点破译的。现在想到冯婉喻的眼神,他就一次次心惊肉跳。
当时那一切转瞬即逝,眨巴眼阿妮头又成了梳老女人发髻的异性,马马虎虎可以算作一个大家闺秀,浑身唯一漂亮的是一手行书小楷。
傍晚邓指对老几说,小女儿长得与父亲活脱脱一个样。错了。丹珏只是也长了他的卷毛,卷毛下面的五官却是她母亲的。而且小女儿跟她母亲最要紧的相像处,是魂像。她母亲的魂有种宁静的烈度,就在小女儿丹珏神情举止里。十来岁的丹珏偶然抛出一眼,就能把一颗心征服或者搅乱。儿子和大女儿都是正常人,芸芸众生一分子。
老几躺下时,同号子的狱友在卖烟。离开他铺位三个铺的239号姓张,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什么罪状,我姑且叫他张狱友。张狱友和老几是第一批来此地、活下来还有可能活下去的命大的犯人。本来再过几年他就可以获得自由,但在今年春天开荒的时候打残了一个犯人干部,也变成了个和老几一样的“无期”。
我从我祖父写的随笔里看到那种垦荒场面。大荒草漠上,场面铺得很开阔,缓缓起伏的草坡上每十步远都有一个徒劳挥动镐头的犯人。他们开辟的是万年的荒草地,地面下,万年的草根连着草根,拉成网,织成布,镐头吃进土面,根本无法切断根连根的千丝万缕。我祖父用了无数种形容,来表达镐头落地时他手臂的感觉,有一种感觉我觉得很有意思:每一镐落下,大荒地都通过镐头和他的臂骨撞击他的内脏,而不是他的手臂和镐头撞击大荒地。因此不是人垦荒,是荒垦人。
于是垦荒成了犯人们最难熬的日子。没有一个人能完成一日垦三分荒的定量,但犯人组长却可以根据他个人好恶上报最差成绩。犯人组长是服七年、八年徒刑的小流氓、小毛贼,只想做管教干部眼里的积极分子,而惩罚自己的同类是做积极分子最省力的方法。犯人骨干们每天给犯人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