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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叶青芒十九岁。
5
阳春三月的凤凰岛。像一艘准备驶进火红夏天的巨轮。火花点缀的凤凰绿树下;爪形的三条白色小路;把上岛的人们送往绿色巨轮的三个方向。每一个方向的路;都是汉白玉的五线谱线和音符铺就;它们镶嵌在耐踩的、四季常绿的天鹅绒草中间。
下了渡船上岛;沿着鸡爪的“大趾头”方向;经过林木匠老码头;可以抵达海洋博物馆和著名的景点状元井和闻天钟楼。还有海外扬名的星海少儿音乐学院;很多有心的游客会请导游带到那里的白色尖顶大礼堂外;一边在凤凰木下休息;一边听着里面传出的琴声或者孩子们合唱班天籁般的童声。
在状元井旁边;是凤凰岛上老幼皆知的时珍济世诊所。人们又叫它乾坤楼。从闻天钟楼顶往下看;乾坤楼像一朵梅花。济世诊所就设置在它的一楼。路再延伸过去;一个浅浅拐弯后的斜坡。就是老渡轮和叶青芒居住的大杂楼嘉良别墅了。嘉良楼前面有四棵大王椰子树;每一棵树的胸径都比水桶还粗;灰色的树干;干干净净;就像个巨大的水泥啤酒瓶。楼后面是荒芜的喷泉假山。假山是个两米高的瘦、漏、透的整石;喷泉池也许废弃了半个世纪。围栏的水泥和现代水泥不太一样;粗粗麻麻的;看上去更坚硬更经风雨。这个工字形的大别墅;据说是岛上当年首富人家汪家的。后来因为汉奸罪;抗战胜利后;被国民党政府清了门户;成年男子全部被正法;据说当时;院子里的草地上七八口棺材一字排开;其状十分凄惨。剩下的女眷;自杀的自杀、逃亡的逃亡、发疯的发疯。解放后;这栋大型别墅就成了政府管理的安置房。中间主楼的尖顶洋灰面上;刻有一个像是铸铁的圆形家徽。从楼下看上去;比篮球要大些;图案却不是太清晰。从济世诊所的窗口看出去;那个圆形家徽正好超越路边的凤凰木冠;对应着济世诊所的老中医卢老的眼睛。如果卢老到乾坤楼后庭伺弄花草;还能看到老渡轮家后窗边废旧的瘦、漏、透的喷泉假山。
卢老已经快八十岁了;面白如玉;寿眉飘飘。老人细声慢语;一双细长绵软的手;搭遍了岛上大人小孩的脉搏;知道岛上所有人的“肺里有没有风”。老人两只细长多褶的食指中指轻轻搭在求诊的人腕上;他半闭着眼睛;然后再换一只手腕;沉吟着;审慎又自信。唔;你肺里有风。老人征询但不容置疑地说;先吃三服药吧?岛上的人;都说老人搭脉很准。有一段时期。“你肺里有风”成了岛上孩子逗乐的问候方式。在凤凰岛上;谁家的锅里;没有煎过卢老这里开出的几服中药呢?老渡轮也好;大歪个也好;是人都难免。
案发次日中午;警察老侯小易他们做外围调查的时候;到了乾坤楼。卢老刚刚送走吃了卢老的祖传偏方;终于怀上孩子;喜洋洋来送红蛋的婆媳两人。
老侯说。卢老啊;你这儿和老渡轮出事的那个楼;相隔不太远。昨天傍晚天要黑没黑的那时候;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奇怪事没有?
卢老细声慢语地说;别看我八九十岁了;我的耳朵眼睛和你们一样好。昨天有什么奇怪的呢?就是看病的人少;到处都是琴声;有的还真是拉得不错。孩子们是不是又要开始比赛了?
老侯说;什么都没听到、看到吗?
唔;没什么印象啊。哦;我看到大歪个;天有些暗了;就在那个不能喷水的假山那里;三角梅挡住了他;我还想;大歪个和老渡轮拉拉扯扯什么呢?
你亲眼看到他拉扯老渡轮?
我是看那个动作样子这么想的。他背对着我这边;他个子那么大;挡住了他拉扯的人;说不定是女人也不一定。算是我眼睛很不错了;你看;他背对着我;又有假山三角梅遮挡着;我还是一眼认出他来。只是我懒得多看。哎;我的大丽花怎么招了那么多芽虫呢;你们用什么办法治虫?
千万不要用洗米水浇花。老侯说;大歪个和人拉拉扯扯;但和谁——看不清吗?
不是看不清;我不爱看。我看我的花了。
肯定是大歪个吗?
咦;你们还是不相信我的眼睛。不是说;我的眼睛耳朵和你们一样好吗?
6
煎老二自从在状元井争了一个风景摄影的摊位;赚游客的钱就比他祖上、现在他父母在人北菜市炸海蛎饼、烤海蛎煎;赚本岛人的钱容易得多。煎老二天天戴着白色的棒球帽;挂着相机;守着相机租赁的活动玻璃橱;操着一口假京腔;和五湖四海的游客套近乎;看上去像见多识广的天涯热心人;但是本岛人还是习惯叫他煎老二;一下就把他祖辈卖海蛎煎的老底;兜了出来。
警察老侯小易还没走到摊位;煎老二一
见;老远就大声呼喊;来了来了;你们自己问问警察;这押金拿走了一个小时了;怎么才说我给假币?再说;这钱就是你们租相机留给我的押金;我根本没动它呀。
围着煎老二的三个游客模样的人;一起转过来看警察。一个脸色通红的拿折扇的妇女说;警察评评理!这是什么事!我们租他相机;他退押金的时候;竟敢退还我们假币!不是去买纪念品还发现不了;那不是要把这假钱带到湖北去了?!
煎老二一脸无辜地说;最懂证据的警察在这里;我不说了。我只想告诉你们;我这面“文明摊位”的流动红旗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好了;你们要么去报案做笔录。要么走人;不要妨碍我的名誉和生意!请!
警察老侯一直翻着鱼干一样的白眼。游客以为警匪一家;既气愤又气馁。老侯其实是恨煎老二又他妈钻证据空子;他已经处理过不下五次游客投诉煎老二退押金给假币的事;更别说那些未及发现已经离开凤凰岛的人;鬼才相信;全国各地的人。怎么都拿着假币找煎老二当押金租相机来着?
那个拿着折扇、浑身冒着更年期的大汗的女人;警察老侯也有点反感。老侯冷冰冰地说;下次当场验钞;收和退。双方都要互验。离开一个小时你再来;就真是他给的;我也没有办法叫他还你真钱。看游客没有反应;老侯又恨恨地说;这叫——重——证——据!
煎老二笑容可掬;可不是;现在是法制社会。但天地良心;这钱真是你们交来的原押金——不知谁在前面坑过你们。你看;我都是这样按相机编号;一份一份对应收好的;好退。如果你们刚才一拿钱当面发现是假的;我再委屈也认了;谁让我没有验钞呢。现在;真的对不起了。
把游客哄走;煎老二塞了两包烟给老侯小易。小易说不抽烟;老侯统统接过并点了烟;但老侯依然臭着脸。老侯说。昨天老渡轮家的事;知道吧?
那当然!我一看警察过来那么多;就知道出事了。没想到是老渡轮。你说;这人精怎么会这么个死法呢?是仇家上岛了吧?
你昨天看到什么没有?有没有特别的人过去;或者奇怪的声音什么的。反正你看到什么都说说吧。
也没什么啊;五点不到吧;看到他们家那个瘦瘦的继女过去了;可能是下班过来。我还跟她哈罗了一下;她笑笑。游客都是出来的方向;太阳偏西游人就开始少了;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游客。噢;收摊的时候;大歪个过去了;脸色不太好;穿着他们银行保安的灰绿色制服;不过没戴帽子。
脸色怎么不太好?
讲不来;反正不好看;所以我懒得叫他;他也不看我。我想;他可能是找老渡轮玩过后回家吧。以前他从这里经过;都是找老渡轮。
大概是几点?
路灯刚亮;我准备收摊了。哎;你们应该问问他自己呀;已经问了吧?他可能知道很多情况。老渡轮——是当场被杀掉的吗?是不是很多凶手?
7
警察老侯也是在凤凰木下长大的凤凰岛孩子;不同的是;除了一把塑料心口琴;老侯一家没有一样乐器。只是老侯还是小小侯的时候;在凤凰岛星海合唱团唱过高声部;这是小小侯童年的一个重要骄傲。但小时候;老侯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把小提琴。
新警察小易;是个北方佬;从小受过望子成龙的小提琴严格训练;可惜四级屡次考不过;让家人断了想头。当时市局把十几个新警察分配到各分局;只有他一个分配到凤凰岛区;新警察们都还羡慕地恭喜他到了风景如画的仙境。只是三天;新警察小易就沮丧了;这里原来是个闲得让人生锈的地方;如果用一把刀来形容他和他同学所占的位置;那就是;他们要么是刀尖;有东西可对付。要么是刀柄;有人握着提着;要么是亮亮晃晃的刀身;好歹有个威风摆在那里。而他;充其量也就是刀柄刀后锋之间的既不起眼。也不突出的“下巴”位置。上岛后;小易成天嗅着海风在凤凰木下逛来逛去;好像只有小巷深处不时逸出的、隐约熟悉的旋律片断;让他的耳朵感到似曾相识和些微的舒适;勃拉姆斯?西贝柳斯?咳;天意啊;我他妈活该就是来音乐岛上当他奶奶的生锈警察的。
老侯嘿嘿干笑着。新警察小易和老侯;就靠在星海少儿合唱团大门口的老凤凰木下聊天。他们在等里面的水清清老师。水清清老师是合唱团里面的资深老师;和老渡轮同住嘉良大别墅。水清清住楼上;在“工”字形的北横东角上。老渡轮家在一楼;在“工”字竖中部。水清清家的一个小阳台;对着老渡轮家的客厅大窗。
在孩子们的合唱间隙;能听到一个非常结实极其清甜的嗓子;它指导性地唱一句;也许又说句什么;孩子们的合唱便试探性地来一句。隔了段时间;再一句。新警察小易说;听这声音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人;她在泉水边沐浴呢。老侯说;看了你就知道了;一张大饼脸;有好多颗红色的痣。她是我的小学同学;后来考到北京。不过;她的女儿真是非常非常漂亮;像她那个东北爸爸。新警察小易一听;细眼圆睁。老侯说;可惜那女孩是个疯子;整天只知道拉琴。嘿嘿;去年春天的时候;在佛光风动石那里;她拼命拉琴;拉得非常精彩;太精彩了;游客们都不走了;围着她扔了一地的钱;有人泪流满面。她忽然就脱光了衣服;一件件衣服;被她尖叫着扔到树上去;然后把琴举得像金猴奋起千钧棒;劈面就向听众打来。大家这才醒悟;天哪;不是艺术家;那是一个疯子!
孩子清泉般的声音;像轻盈飞翔的鸽子;一阵阵腾起;越过凤凰木绿叶缝隙;越过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