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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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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突然孤立无援。他感到自己想要退回尼日尔高原,品尝刚才梦境的余味,尽管那梦就
像栽在恐怖的荆棘里浑身棘皮的海胆一样。随后,鸟努力抵抗着自己总是沉湎于往事的行
为,用意志坚定的语气,像谈论别人的事情一样问:“孩子的妈妈没事吧?”他感到,这样
的声音,可能曾千百次和这种背台词式的情境相遇。
    “孩子妈妈还好。事情紧急,务请快来!”
    鸟像缩回巢穴的螃蟹一样匆忙跑回卧室,眼睛硬硬地阖着,他想钻进温暖的被窝;仿佛
用这样的办法拒绝现实,现实的一切就会像梦中的尼日尔高原一样突然消失。随后,鸟摇晃
了一下脑袋,清醒了过来,弯腰捡起扔在床旁的衬衫和裤子。弯腰的时候,身上一阵疼痛,
使鸟想起昨夜的战斗。他想炫耀一下自己仍然经得住殴斗的体力,但不必说,现在不可能唤
起那样的情绪了。鸟一边扣着衫衬扣子,一边抬头望那张西部非洲地图。从地图上看,他在
梦里驻足的高原是迪伊法。那里画着奔跑的疣猪。弗科赫尔就是疣猪。疣猪的上方水色斜线
部分意味着那里是禁猎区。刚才鸟在梦中即使逃到了那里,也不可能获救。鸟又一次晃了晃
脑袋,边扣着上衣边走出卧室,然后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如果住在一层的房东老太婆醒了,
应该怎样回答她那被善意和好奇的砥石擦磨得非常锋利的发问呢?鸟会告诉她:现在还一无
所知,医院方面只通知说婴儿出现异常。但事态可能相当可怕吧?鸟想。鸟在门口摸摸索索
找到鞋子,尽可能不出声响地开开门锁,然后便走进黎明的微光里。
    鸟的自行车倒在矮树篱笆下的碎石上,被小雨淋得精湿。他椆起自行车,用上衣袖擦了
擦固执地停在朽烂了的车座皮上的水滴。但还没有擦净,鸟便一屁股坐上去,像一匹发怒的
烈马,蹄下砂土翻腾,从树篱间穿过,奔向柏油马路。屁股的皮肤被濡得冰凉难受。雨仍然
在下。风劈面吹来,他满脸雨水淋漓。鸟为了不让车轮掉进路面的坑洼里,他大睁着眼睛,
使劲蹬着车子疾奔,雨珠直直地打到眼球上。不一会儿,鸟驶到更为宽阔的柏油路上,拐到
左侧。风挟着雨从他的右前方吹来,这样多少可以躲开一点儿。鸟上身右倾,顶着风,平衡
着自行车。柏油路面上薄薄地积着的一层水,快速转动的车轮激起细碎的波浪,水珠腾落如
雾,鸟斜着身子,低头看着水雾起落,两脚上下猛蹬。这当儿,他感到头晕。鸟仰起头,视
线所及,柏油路上空空荡荡,连个人影都没有。列在路两旁的银杏树叶子又浓又厚,茂密的
叶片上吸满了水滴,显得笨重而臃肿。黑黑的树干,其实是支撑着一块块深绿色的海。如果
这些海一齐冲决,鸟和自行车大概都要淹到味道清香的洪水里。鸟感觉到了这些树木对自己
的威胁。高高的树梢上摇曳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鸟透过树梢的夹隙眺望东边的天空,
那里灰黑一片,但深底里似乎渗出淡淡的桃红。天空一副卑微而羞涩的神态,乱云却像猛犬
一样粗野地奔腾。几只长尾蓝鸟像野猫似的从鸟的眼前大摇大摆地穿过,惊得他慌乱无措;
鸟发现,蓝鸟淡青色的尾巴上,聚集着银色虱子似的水滴。鸟觉得自己太容易受惊了,而自
己的眼睛、耳朵、鼻子,感觉又过于敏锐了。他茫然不知所以地想:这是不吉之兆。他沉醉
不醒的那段时间里就曾经是这样的。
    鸟探身伸腰,头深深伏下,把全部体重都压到自行车脚蹬上,加速前进。梦中那种无路
可逃的情绪油然复生。但鸟是在疾速前行。他的肩膀碰断了银杏树细细的树枝,断碴儿像弹
条一样弹过来,刮伤了他的耳朵。然而,鸟没有放慢速度。雨滴簌簌,从阵阵作痛的耳边掠
过。驶进医院的停车棚,鸟把制动手闸捏得直响,如同自己发出的叫声。他浑身淋得像一只
落水狗。鸟抖动身子,甩去身上的水滴,同时陷入一种错觉:他感到自己跑了相当遥远的路。
    在诊疗室前,鸟喘了喘气,走进光线暗淡的室内,对着几张在这里等着他的眉目不清的
面孔,声音嘶哑地说:“我是孩子的父亲。”鸟内心则颇觉奇怪:为什么不开灯呢?
    随后,鸟看到,岳母用衣袖掩着嘴巴坐在那里,像要止住呕吐一样。鸟走到她的身边,
在近旁的椅子上坐下。透湿的衣服紧紧地贴在脊背和屁股的皮肤上。和刚才闯进车棚时的粗
野相完全不同,现在,鸟浑身瑟瑟战抖,像一只伶仃孤苦的小鸡雏。
    鸟的眼睛很快就适应了室内的光线,他看到,三个审问官似的医生绷着脸一言不发,目
光审慎地盯着自己。如果说,法庭审问官的头顶都悬挂着象征法律权威的国旗,那么,对于
诊疗室里的审问官们来说,身后的彩色人体解剖图就是象征他们的法律权威的旗帜。
    “我是孩子的父亲。”鸟焦燥地重复说,声音里明显流露出受到了威吓的不安。
    “哎,哎。”坐在中间的那个男子(他是医院院长,鸟曾经看见他在呻吟的妻子身旁洗
手)似乎从鸟的话音里嗅出某种进攻的味道,他带有几分防御的准备,这样应答。
    鸟直盯着院长,等待他继续说下去。可是院长没有立即说明情况,而是从脏皱皱的白大
褂衣袋里摸出烟斗,往里填起了烟草。他是一个粗胖如桶的矮个子,因肥胖过度而不堪重
负。从敞开的白大衣可以看到他的胸部像骆驼背一样须毛浓密,唇和腮部已无须说,他的颌
下搭拉的肥肉上也长满了胡碴。今天早上,他连刮胡子的工夫都没腾出来,也就是说,从昨
天午后开始,他一直在为鸟的孩子而奋力工作。鸟满怀感激地想。但他发现这位多毛的男子
神态诡秘,形迹可疑,因此更觉得放心不下。吸着烟斗的院长毛烘烘的皮肤下面一耸一耸地
鼓动着,让人觉得其中深深地压抑着某种不可等闲视之的东西。
    院长的烟斗终于从湿渍渍的厚嘴唇移到圆鼓如球的胖手掌上,随即猝然转睛盯住鸟,拉
开和当时的气氛颇不相宜的大嗓门问:
    “先看看实物吗?”
    “已经死了吗?”鸟焦急地问。
    院长一副惊讶的神情,他不明白鸟为什么会这样理解。接着,他的脸上浮现出暧昧的微
笑,抵消了刚才的惊讶。
    “没有,现在正哭得来劲,浑身动得也很有劲呢。”鸟听到了岳母的一声极其庄重含着
某种暗示的叹息。如果她不是用袖口掩住了嘴,那叹息会像一个喝过量了的男人打的嗝,回
声震荡,说不定鸟和医生都会撞得趔趔趄趄。岳母是真的喘不上气呢,还是为了让鸟预想到
他们夫妇所陷入的泥沼而有意递个信儿呢?
    “那么,看看实物吧。”
    院长又重复说,坐在他右侧的年轻医生立刻站立起来。他是一个瘦高个儿,颧骨突出的
脸部,左右两眼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均衡。一只眼睛焦燥而谨慎,另一只则温和而静谧。鸟随
着年轻医生的动作抬起屁股,又吃惊地重新坐下,他发现,年轻医生那只温静好看的眼睛是
玻璃的。
    “不,在看之前,请您先给说明一下。”鸟念念不忘反驳医生“实物”的用语,用深受
惊吓的声音说。
    “是啊,猛的一看,肯定会吃惊的啊。当时我也吃了一惊。”院长说完,厚厚的眼睑意
外地闪出一丝孩子般羞涩的笑。而正是这丝窃笑,重新唤起了鸟刚才的印象:医生多毛的皮
肤下深藏着形迹可疑的东西;他悄然渗出来的窃笑正是刚才暧昧的微笑的变形。一刹间,鸟
愤愤难捺,怒视浑身毛烘烘且仍然窃笑不止的院长;但鸟随即感觉到院长的笑里含有羞耻的
味道。他从人家妻子的两腿中间取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怪物。可能是头像猫、身子像风船一
样鼓涨的怪物吧?他是因为接生出这样的怪物,自己觉得羞辱,所以才窃笑不止。他的行
为,与其说和经验丰富的妇产医院院长的职业威严相般配,勿宁说更像闹剧里庸医的演技。
他现在正被惊恐、困惑、羞耻痛苦地折磨着。鸟丝纹不动,等待院长恢复常态。怪物,究竟
是什么怪物?院长所使用的“实物”一词,让鸟想到了“怪物”,而“怪物”这一词汇上的
棘刺,深深地刺伤了鸟的心。鸟刚才自我介绍说:“我是孩子的父亲。”鸟记得那时医生们
都惶恐不安,在他们的耳边,可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吧:“我是怪物的父亲!”
    院长很快克制住了自己的笑,恢复了忧伤而威严的神情,但他眼睑和脸颊上蔷薇般的红
色却没有褪去。鸟把自己的视线从院长脸部移开,压制住内心怒火和恐惧交相激荡的漩流,
问:
    “你说吃了一惊,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外观上看吗?好像长了两个脑袋呀。记得瓦格纳有一首《双头鹫的旗下》吧,那太让
人吃惊了。”院长说着又要偷笑,但这次他终于克制住了。
    “像联体双胞胎?”鸟的声音胆怯而畏葸。
    “不,只是脑袋看起来像两个。实物,看看吗?”
    鸟仍然疑惑不解:“从医学上看……”
    “脑疝。因为头盖骨缺损,脑里的东西就溢出来了。从打我结婚后开设这座医院以来,
头一次遇到这样的病例,实在罕见,当然也实在吓人呀!”
    脑疝。鸟怎么也想象不出这种病症的具体模样。他茫然无措没头没脑地问:
    “那么,患了脑疝的孩子有正常成长的希望吗?”
    “正常成长的希望!”院长似乎突然愤怒了起来,声音粗暴震耳,“这是脑疝呀!即使
切开头骨,把溢出部分推回去,最后变成植物人,这已经是最运气的了。正常成长,这话究
竟是什么意思呢?”
    院长冲着两旁的年轻医生摇晃着脑袋,表示很惊讶鸟如此缺乏常识。假眼医生,还有一
位一脸褐色没有表情,寡言少语的医生,他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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