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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那么宽的皮裤带,腕上则围着足以与裤带匹敌的鳄鱼表带。他努力贴到比他高二十厘米的
医生身旁。那个矮个子男人让人感觉非常好胜逞强,对言辞表情都像小官僚似的医生,他一
定要让他莫然其妙的权威落地,从而一个劲儿地把事情朝对自己有利的方面推动。然而,有
时他回头看一下护士和鸟,那敏捷的眼神,又给人一种失败主义者的印象,自认最终无法挽
回颓势的印象。真是一个奇怪的人。
“为什么这样,不清楚。意外事件吧。但作为事实来说,你的孩子没有肝脏呀。大便是
白的吧?大便是很白很白的吧?见到过别的这样大便的孩子吗?”医生居高临下,想把矮个
子男人的挑战轻轻驳回。
“小鸡雏呢,见到过拉白色粪便的。医生,鸡一般来说也有肝吧,吃烧鸡的时候,肝
儿,医生。这么说的话,小鸡雏是常有拉白屎的呀。”
“不是鸡雏,这是人,是孩子,你呀。”
“可是,拉白便的孩子真的那么少见吗?医生。”
“请你不要用‘白便’这个词,这会造成混乱的。”医生愤愤地打断他,“‘绿便’这
样的说法是有的,但‘白便’什么的,是你随意编造的词,会引起混乱呀!”
“那么,我就说是白色的大便吧。没有肝脏的人都拉白色的大便,这我已经明白了。可
是,凡是拉白色大便的孩子都一定要被判定为没有肝脏吗,医生。”
“这已经解释一百遍了吧。”医生激愤的声音听起来像悲鸣。他本想冲矮个子男人冷
笑,但他架着粗框厚眼睛的长脸僵硬硬的,最终只是嘴唇颤动着。
“我想再请教一次,医生”,矮个子男人情绪稳定了下来,声音很温和,“没有肝脏,
这对我的孩子,对我,都不是桩小事,是非常重大的事情,是这样吧?医生。”
结果,医生屈服了,他让矮个子男人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取出病历,开始给他解释。
现在,医生的声音,还有时尔提出疑问的矮个子男人的声音,都专心致志地在他们之间来
往,鸟无法听到其中的意思。
于是,鸟把脑袋向他们那边斜了斜侧耳倾听,这时,门哐噹开了,一个和鸟年龄相仿的
白衣男人慌慌张张地来到他的身后。
“谁?脑疝婴儿的家长”。他问,声音又尖又细,像金属的笛音一样。
“是我,我是孩子的父亲。”鸟回头回答。
医生反复打量鸟。他的眼睛让鸟联想到乌龟。并且不只是眼睛,箱子形状的颚,耷拉着
皱纹的咽喉,都让人联想到乌龟。并且还不是天真的龟,而是粗暴凶恶的龟。但他黑眼珠只
是不动表情的小小一点儿,所以,在看起来近于一片白的眼睛里,还让人觉得蕴藏着单纯和
善良。
“你第一个孩子吗?那可真够糟心的了。”医生又以怪讶的眼神看了看鸟,说。
“嗯。”鸟说。
今天基本没什么事儿,最近四五天内,脑外科医生会来看看吧,我们医院的副院长是这
方面的权威。即使手术的话,不先让他养好体力也不行。我们医院脑外科患者非常多,所
以,要尽量避免浪费做手术的时间。”
“要做手术吗?”
“如果体力能经得住,就会给他动手术的吧。”医生这样理解鸟的犹豫。
“手术后,能像正常的孩子那样成长吗?昨天接生的医院说,即使动了手术,孩子也只
能像植物人似的活着。”鸟说。“植物人……”
医生没有直接回答,说了半截话就缄口不语。鸟看着医生等着他下面的话,随即鸟确确
实实感到了自己的可耻的热望被对方感觉到了。那是刚才在医院小儿科窗口听到孩子还活着
的时候,犹如可恶的水稻害虫浮尘子猥集在鸟的心灵深暗处,强健旺盛地增殖并渐渐意涵明
晰化了的热望。我和妻子将被这个植物人似的怪物纠缠着度过一生,这将意味着什么?这念
头再一次浮现到鸟的表层意识里。我无论如何,也必须逃离这个怪物!如果不这样,我的非
洲之旅将会怎样?鸟被自我防卫的激情驱使,像是被婴儿保育器里那个怪物透过玻璃窗格盯
住了似的浑身紧张。同时鸟又像自己肚中的蛔虫一样,羞耻而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深陷于极端
利己主义之中。不禁全身渗汗,面庞赤红。他的一只耳朵全部麻木,只能听到自己热血流动
的声音,他的眼睛倒还清澈,又像被巨大的拳头打击了似的充满血色。啊,我呀……鸟的耻
辱感越来越强烈,脸色也就愈发红,他眼噙泪水,祈望着能守护住自己的非洲旅行的梦想,
能逃脱植物似的怪物婴儿带来的重负。但是,把这倾诉给医生,鸟又产生了让人捉住了丑陋
动机的极其沉重的羞耻感。鸟绝望地垂下了像西红柿一样红的脸庞。“你不希望让孩子手
术,恢复正常吗?当然,大体恢复正常。”
鸟的身子一震,像自己身体最丑陋难看但快感敏锐的地方,比如说睾丸的皱褶被一个温
柔的手指抚摸了一下。他脸色涨得更红了,用自己都无法忍受的卑怯声音说:“即使手术,
恐怕长成正常孩子的希望也很微茫吧……”
鸟感到现在自己向卑劣的堕落之路跨出了第一步,感到卑劣的雪球已经开始滚动。并且
毫无疑问他将沿着卑劣的堕落之路一往直前,他的卑劣的雪球也将越滚越丰满。鸟预感到这
将是难以避免的,因而再次全身战栗。但即便在这一瞬间,他的热切而含泪的眼睛也仍然在
恳求着医生。
“直接下手弄死婴儿,这是不可以的呀。”医生傲慢地反复打量鸟,说。
“那当然……”鸟不禁打了个冷战,像听到什么意外的话一样急急忙忙地回答,但随后
他就觉察到,自己现在筹划的心理骗局,一点也未蒙骗住医生。这是双重羞辱,不过鸟并不
想反驳医生,不想改变自己的形象。
“你也是位年轻的父亲了,你和我年龄差不多吧?”医生龟似的头向后转动,瞥了一眼
玻璃窗格这边的其他几位医生、护士。鸟怀疑这医生是不是在嘲弄自己,深感恐怖。他昏头
昏脑,喉咙里嚅嗫着空洞而硬逞强的话:如果他嘲弄我,我就宰了他。但医生其实是支持鸟
的可耻却热切的愿望的。他唯恐别人听到,用低低的声音说:
“调整一下给婴儿喂奶的量,试试看。有时也可以用糖水代替牛奶吧。这样过几天再看
吧,如果婴儿并不因此哀弱,也就只能手术了。”
“谢谢了!”鸟莫名其妙地叹了口长气说。
“不客气。”医生用让鸟觉得是嘲弄自己的语调说,然后又转回原来的语气:“四、五
天后请来看看,再怎么着急,也别指望有什么特殊的变化!”说完,便像吃了苍蝇的青蛙一
样绷紧了坚硬的嘴唇。
鸟移开目光,低头向医生道谢,然后便奔向门口。护士的喊声紧追过来:
“尽量快办呀,入院手续!”
鸟像逃离犯罪现场似的,慌慌张张地在昏淡的走廊里走着。走廊很热。鸟这才感觉到特
儿室是开着冷气的。这是鸟今年夏天第一次遇到的冷气。鸟边走边悄悄擦拭羞耻的热泪,可
是,他的脑袋比周围的空气,比眼泪都要热得多。鸟的身子不停地颤抖着,像病愈不久的人
那样脚底发虚。集体病房的窗子敞开着,牲口一般脏兮兮的患者,或躺或卧,无动于衰地目
送着热泪纵横的鸟。走到与单人病房相连的拐角,鸟的眼泪发作停止了,但羞耻的感觉,却
像内障的硬结似的凝滞在他的眼底。并且,不只是眼底,在他体内的各个地方,都结着这样
的硬结。羞耻感觉的癌。鸟感觉到了体内这些异样物的存在,却未能更多考虑。鸟的脑力已
消耗殆尽。一个单人病房的房门开着,鸟看到一位身材小巧的年轻姑娘赤身裸体地叉着双腿
站在那里。姑娘的身子晕染着蓝黑色的阴影,给人一种未发育成熟的印象。姑娘闪烁的目光
调逗似地望着鸟,同时用左手抱着隆起小小乳房的狭仄的胸,右手则来加抚摩着平板的下
腹,然后停留在自己的阴部,扯起阴毛,两脚一点儿一点儿挪开,身后的光从叉开的腿间透
过来,一瞬间,阴部浮现在光线里,而她的手指,便非常优雅地沉到自己阴部的金色纤毛
里。鸟没有时间等待这位色情狂姑娘达到高潮,就从门前走了过去,但他对她颇有一点儿近
似喜爱的怜悯。不过,在鸟羞耻的感觉四周,除他自己以外,不可能对其他的存在持续关
心。当鸟快要走出回廊的时候,那个宽皮腰带和锷皮表带的矮个子辩论家追了上来。他对鸟
也一副昂然威慑的态度,一蹦一蹦地,似乎是想补偿上身高的差距,与鸟并肩走着。然后,
他仰起头,望着鸟,扯着嗓子喊:
“你不斗争是不行的呀!不斗争的话,要斗争,斗争!”鸟只是默默听着。
“斗争,和医院方面的斗争呀!特别要和医生斗争!我今天一直都在斗争,你听见了
吧?”
鸟想起了这位矮个子男人的新造词“白便”,点了点头。矮个子是想把斗争向有利于自
己的方面推进才虚张声势,故意造出“白便”一类的词的。
“我的孩子没有肝脏,我要是不和医院战斗,免不了被解剖的呀,哎呀,千真万确!在
大医院,你要想事情顺利,必须做好斗争的准备!老实巴交,老想讨人喜欢,那是不行的
哟。是这样吧,陷于死境的病人像死人那么老实,我们这些亲人不能也那样老实呀。斗争,
斗争。就在这以前吧,我说过,如果孩子没肝脏,请给加上人造肝吧。要斗争,就必须研究
战术,所以我学了一些知识。事实上,因为听说没有直肠的孩子装了人造肛门,所以我说,
不可以考虑装个人工肝脏吗?比起肛门,肝脏不是更高尚吗?我说。”
鸟们走到了医院本部的正门门口。鸟感觉到了矮个子男人是想逗他笑,但不必说,他毫
无发笑的心情。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