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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人的体验 作者:大江健三郎-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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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哎,知道。可是,”鸟的声音沙哑而细弱,“那么,孩子还没死吧?”
    “当然还活着呀!牛奶挺能喝,手脚也都很有劲儿呀,祝贺你!”
    “可是,脑疝……”
    “嗯,是脑疝呢。”护士完全没有在意鸟的踌躇,微笑着说。“第一个孩子吧?”
    鸟只点点头,没有出声,便匆匆返回走廊,向特儿室方向走去。鸟赌输了。鸟该付多少
赌金呢?摇轮椅的患者又与鸟在拐角相遇,这回,鸟目不斜视地一直向前奔,两人快要撞上
的时候,轮椅患者慌张让开了路。鸟现在不要说顾虑他,连他的残废也忘记了。如果说,坐
在轮椅上不满地目送着鸟的背影的患者没有两腿,那么,鸟的内心则像刚刚出货后的仓库,
处于空虚状态。鸟的胃囊和脑袋里,醉意仍然恋恋不舍地恶毒放歌。鸟的呼吸短促,味道难
闻。从医院本部到住院部的长廊呈吊桥似的弧形,更刺激了鸟的不安情绪。而住院部那两边
排满病房的走廊,则像一条通向远方一点暗淡灯火的暗渠。面色苍白的鸟走着走着,渐渐小
跑起来。
    特儿室的门像冷冻室的外扉一样包着白铁皮。鸟很害羞地轻声向门内的护士报上自己的
名字。鸟又一次陷入昨天刚刚知道自己的孩子先天异常时对自己的身体感到耻辱的感情。护
士神气十足地开门让鸟进来。护士在身后关门的当儿,鸟在挂在门口柱子上的镜子里,看到
了自己的面孔。额头和鼻子上都浮着油汗,嘴半阖半张着喘气,还有自我封闭式昏暗的眼
睛,完全一副色情狂模样。鸟厌恶地移开自己的目光,但这面孔已经深深地印在了他的眼睛
里。我将不断受这一面孔记忆的折磨吧。鸟灼热的脑袋里,掠过这样的预感。
    “知道哪个是您的孩子么?”
    护士走到鸟的身旁问,语气像是对这座医院里最健康漂亮的婴儿的父亲发问似的。但她
既不微笑,也不是出自特别关心的好意,因此,鸟认为她的提问是特儿室规定的智力竞赛
题。刹时间,不光是发问的护士,在这间竖长形房子角落里,巨大的快速热水器下,两位洗
着大堆哺乳瓶的年轻护士,她们旁边一位称量奶粉的中年护士,一位面对紧贴着乱七八糟挂
着黑板贴着纸的墙壁摆着的狭长桌子翻阅病历的医生,在他旁边还有一位正在和一个矮个子
男人(看起来这男人和鸟一样,也是收容到这里的一颗灾厄的种子的父亲)交谈的医生,都
停止了工作,把目光集中到鸟的身上,默默地期待着他回答。
    鸟向玻璃隔板对面的婴儿病室看去,一时间,医生和护士们在他内心意识里都不复存
在。鸟像一匹站在高处严峻地凝视草原、寻找弱小动物的美洲狮子,远远眺望那些婴儿。屋
内充满明亮且几近暴烈的阳光。这里已不是初夏,这里处于夏的心脏。鸟的额头被那光的反
射烫了一下。二十台婴儿床和五台电动管风琴式的保育器,躺在保育器里的婴儿像掩在雾
里,模模糊糊看不清。相反,躺在床上的婴儿却裸露无遗,被明晃晃的光晒得发蔫。这是一
群世上最驯顺的家畜似的婴儿,也有的手脚轻轻挣动着,但他们的白色棉衬衫和襁褓布也都
像潜水服一样沉重。所有的孩子都给人一种受限制者的印象。还有的孩子手腕被系在床框
(即使这是怕他们抓破自己的嫩皮肤),或者脚脖被用纱布固定了起来(即使这是为了保护
他们因输血而切了一下的脚脖),这些孩子更是弱小无力的虏囚。他们都沉默着。鸟想,是
玻璃隔板遮断了他们的声音吗?可是,婴儿们都像没有食欲的金钱龟似的忧郁地紧闭嘴唇。
鸟的眼睛从一个个孩子的头顶掠过。他虽然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孩子的模样,但他的孩子有
明显的标志。那个医院院长说过的:外观上看吗?好像长了两个脑袋呀,瓦格纳有一首曲子
《双头鹫的旗下》。那家伙大概是个被埋没的古典音乐通吧。
    但是鸟没有看到那种模样的孩子。他很焦燥地重新搜索婴儿床群。这中间,突然间所有
的婴儿都张开牛肝色的嘴,毫无缘由地叫着哭着,活跃了起来。鸟有些害怕,然后转身向护
士投去问询的目光;为什么他们会一起醒来呢?可是,她对婴儿们的哭叫毫不在意,她与那
些意味深长地默默盯着鸟的护士、医生们的智力游戏还在继续。
    “不知道?在保育器里。第三个保育器就是你孩子的家吧。”
    鸟非常顺从地弯下腰,皱着眉,去看离自己身边最近的一个保育器,像看水族馆里满是
水碱和浮游生物的浑浊的水槽一样。鸟看到了一个皮肤干燥黝黑像拔了毛的小鸡似的孩子。
他赤身裸体,蚕蛹般的小鸡儿套着维尼纶袋,肚脐包着纱布。他一副消遣漫画故事里很成熟
的小孩子的面孔,睁眼望着鸟,似乎他也参加到护士们的智力游戏里了。毫无疑问,他不是
鸟的孩子,但鸟对这个老成、衰弱、像个寂寞老人似的婴儿,却怀有对成年同事似的友好感
情。鸟努力让自己的目光从这婴儿黑而湿润、安详平静的眼睛移开,抬起上身,回头看着护
士,似乎在表示决不能再接受这样的游戏。从他立足的角度和室内的光线看,他无法看清其
它的保育器里边的内容。
    “还不清楚吗?就是窗边最里头的那个保育器呀!我给你移到从这儿能看清的地方来
吧。”护士说。
    这一瞬间,鸟感到非常愤慨,可是,由此为契机,护士和医生们对鸟的关心都解除了,
他们都恢复了手头的工作和会话。很清楚,这游戏是特儿室接受鸟的一种仪式。鸟耐住性
子,向护士指示的保育器看。自从进入特儿室以来,鸟就处于护士的支配之下,一步步丧失
了抵触和反抗的情绪。他似乎也和这些软弱、老成、突然莫名其妙地一齐哭叫起来的孩子们
一样,被纱布牵系束缚着。鸟喘着热气,把湿湿的汗手在裤腿上擦了擦,然后又用这手掌去
擦前额、眼睑和脸颊。如果用双手按住眼球,就会腾起黑红黑红的火苗,然后眼球从头上掉
到深渊里去。鸟迷迷糊糊的眼前出现了这样的幻觉。等到鸟睁开眼睛,护士已经走进玻璃隔
板里,像在镜子里行走的人一样,在挪动紧靠窗边的那台保育器。鸟挺直身子攥紧拳头摆着
架式等在那里。随后,他看到了他的孩子。婴儿现在没有像负伤的阿波利奈尔那样头缠绷
带,他和特儿室里其他的孩子都不相同,像煮过的虾一样红得鲜亮,脸上也像伤愈刚刚脱痂
似的油光焕发。他闭着眼睛,鸟觉得他似乎在忍耐着剧烈的病疼。婴儿的病疼,毫无疑问,
是他后脑部突出出来的瘤。鸟凝视着那紫红色的瘤,那很像是被人硬绑在那里的一个沉重的
锤子。婴儿的头又尖又长,可能是和瘤一起通过产道时被挤压的吧。孩子的脑袋,比瘤更厉
害地把冲击的楔子楔入鸟的内心,引起与他的存在根源密切相关的恐惧的恶心,而这恶心与
连醉两天后的恶心很不一样。鸟对在身后察看自己神情的护士点点头,像是说,已经可以
了;又像是对一个不明原委的存在表示彻底屈服。这孩子将和他的脑瘤一起长到什么时候
呢?孩子并没有濒临死亡,他不是可以被几颗哀悼的眼泪轻易融化的果冻。他还活着,甚至
已经开始了对鸟的压迫和攻击。像煮虾一样红、伤疤一样光亮的皮肤,婴儿拖曳着锤子般沉
重的瘤,猛地活了起来。植物似的存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也是仙人掌类的危险的植物。
护士看清了鸟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又把保育器推回窗边。婴儿们哭叫的旋风再度刮
起,像沸腾的炉火,把玻璃隔板里面震得颤抖不已。鸟垂头丧气,耷拉的脑袋里,塞满了婴
儿的哭叫,像枪筒里填满了火药。鸟很想要一台婴儿床,或者保育器。特别是保育器,充满
了雾似的蒸气的保育器,鸟想躲在那里,像愚蠢的鱼一样,用鳃呼吸。
    “请尽快办理住院手续吧,保证金三万日元。”护士返回鸟的身边,说。
    鸟点头。
    “喝牛奶特别起劲,手脚运动得也挺来劲呢。”
    鸟一脸怨气,他想问:究竟为什么要喝牛奶,要运动呢?但鸟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讨
厌这样没完没了地发牢骚的自己。
    “请您稍等一下,负责小儿科的医生来了。”
    随后,鸟便被放置在那时,没人光顾。运送哺乳瓶和襁褓布的护士们的胳膊,不时碰到
鸟的身子,但她们对鸟看都不看,而鸟不停地低声道歉。这期间,玻璃隔板这边占支配地位
的,是那位像对医生挑战似的矮小男人的大嗓门。
    “确实是没有肝脏吗?为什么会这样呢?虽然您已经解释快一百遍了,但还是不能让人
信服呀。说是个没有肝脏的孩子,真的吗,医生?”
    鸟低着头,边看自己汗津津的手掌边想,总得想办法找个不碍这些匆匆忙忙的护士们走
路的地方。他觉得自己的手像湿漉漉的素色皮手套。而这时,鸟想起了他的儿子举在耳边的
两只手。那手和他的手一样,很大,手指很长。鸟把自己的手藏到裤袋里,然后,他向固执
地和医生争论的矮小男人那边看。那男人骨架贴着肉干似的身体上,上身穿着一件过于肥大
的开襟衫,开襟衫的第一个扣子敞开,袖子挽着;他的下身穿着一条灯笼裤。从衫衬露出的
脖子、手腕,被阳光晒成浅黑色,并呈露着几根青筋。身体素质不好,长期劳累过度的体力
劳动者常见的皮肤和肌肉。油腻蜷曲的头发,猥杂地粘在上宽下窄的钵盂型大脑袋上;宽宽
的额头和迟钝的眼睛,与脸庞上半部很不均衡的小小嘴唇和下颚。他应该不是一个纯粹的体
力劳动者,他无疑是中小企业劳心费神的负责人,同时又兼干一些体力劳动。他扎着一条腹
带那么宽的皮裤带,腕上则围着足以与裤带匹敌的鳄鱼表带。他努力贴到比他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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