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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吃惊地看着妈妈,党组扩大会斗争她,还定为“反党集团”,原来情况竟是这么严重!
她接着说:“党组扩大会还没有开完,已休会七天,现在就只等一个正式结果了。”
我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我没做声,静听她说下去。
妈妈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理一理她的思路,然后,开始了她的叙述:
“1953年春天,我辞去了所有的行政工作,专事创作。1955年4月,我去无锡,住在梅园,写作长篇小说《在严寒的日子里》。7月,回北京参加第一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这时已开始了反‘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斗争,全国开展了肃反运动。8月初,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召开扩大会议,有六七十人参加。一个月内共开了十六次会。前三次会是为追查一封写给党中央的匿名信,认为是陈企霞所写,并肯定有合谋者,但陈企霞不承认是他写的。从第四次会议,斗争的矛头就转向我。其实,早在会议之前和会议之初就先已为我的问题定了性质。周扬在第一次会议上讲话时就说:作家协会有一股反动的暗流,是反党的,无原则结合起来的小集团,是‘独立王国',‘独立王国'都有小集团,高岗就有小集团。他号召与会同志,‘独立王国,小集团,反党暗流,既然不允许,就应该揭发。要相信党,要对党忠诚。'他还提醒大家,‘小集团的反党活动,同反革命联系,提高警惕,很有必要……'所以,整个会议过程就按着会议领导人事先已有的肯定的结论进行,成为一边倒的情况。”
尽管妈妈已告诉我现在情况已经好转了,但听着她叙述会议的概貌,我的心仍阵阵地颤栗。
她继而向我说了以下一些1955年党组扩大会上揭发她的,后来又据此定她为“反党”的事实。
“说我提倡‘一本书主义'。1952年春天,我去莫斯科参加果戈理逝世一百周年纪念活动,苏联作家协会送了我一箱装潢精美的书,也就是我说给你的那些书。我回国不久,玛拉沁夫等几个中央文学研究所的学生来我们家里,他们有些拘束,于是我拿出这些书给他们看,翻看书里漂亮的插图。我感慨地说:‘一个作家,如果一辈子能写出一本值得后人如此精装的书,也就不算白当作家了。'我是以羡叹的心情说这番话的,是深感自己之不足,至今还没有写出一本让自己满意的书来,还需不懈地努力,同时,也是以此与这几位同学共勉。我的这些话,后来被汇报上去。在会上,就说我提倡‘一本书主义',把我的原意歪曲为‘一个人只要写出一本书来,就有了一切,有了不朽,就谁也打不倒'。声称我把文学创作完全看成达到个人名利的工具,并以此腐蚀、毒害青年。”
妈妈说的那箱书,我都翻看过,有普希金、莱蒙托夫、屠格涅夫、托尔斯泰、果戈理、高尔基等俄国文学大师以及一些苏联作家的书。我1952年从学校回家过暑假,妈妈说:“这些书就都给你啦!”那时,家里只有我一个人懂俄语。妈妈又说,“我也说过,作为一个作家,首先是要写出书来,要有作品。没有作品,算什么作家呢!这话有什么错?”(l z)
我听后,认为妈妈的这些话并不错。若说她提倡“一本书主义”,她也不止写了一本书啊!若说名,她早在30年代就闻名国内外了;若说利,她把《太阳照在桑乾河上》一书所获斯大林文学奖奖金全部捐献给了全国妇联妇女儿童委员会,平时所得稿费也大部分交了党费或买了国家建设公债。她常常向我说,为人要正直、无私,现在好好学习,今后全心全意为人民工作,在生活上现在仍应保持在革命根据地时的艰苦朴素、勤俭节约的精神。我在国内时,生活靠供给制,供给制改包干制后,我靠的是干部助学金。她也只有寒暑假时寄点路费给我。我怎么也想不通,何以妈妈说的那几句话,竟会被歪曲成“一本书主义”,作为“反党”的依据。
“再就是说我制造个人崇拜。主要是一件挂照片的事。1953年10月间,张凤珠(丁玲的秘书)从文学讲习所回来告诉我,说文学讲习所为招待民主德国作家代表团正在布置会议室,挂了一些作家的照片,有鲁迅、郭沫若、茅盾和我的照片。这时,中央文学研究所已改组为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四五个月了。改组后,我已不担任所长,改由田间担任。我也再没有去过这个所。我一听张凤珠的话,就生气了,马上打电话给田间,叫田间立刻把我的照片取下来,并且批评了田间。田间答应立即取下。我打完电话后还不放心,叫张凤珠到文讲所去,看我的照片取下来了没有。张凤珠回来告诉我,照片已经取下,我也就放心了。没想到在党组扩大会上,不顾事实地硬说我居然把自己的照片与鲁迅、郭沫若、茅盾的照片并排地挂起来,是制造个人崇拜,狂妄地吹嘘自己。”
听妈妈说到这里,我不由得一下就联想到妈妈1954年在列宁格勒向我说起的苏联文学馆挂照片的事。那时,她与周扬、老舍参加在莫斯科举行的苏联作家第二次代表大会,一起去苏联文学馆参观。馆内挂着一些作家的照片,中国作家中挂有鲁迅、郭沫若、茅盾和她四人的照片。她即向苏联文学馆的负责人提出,请他们把她的照片取下来,但没有被苏联文学馆负责人接受。她在列宁格勒向我谈这件事时,我曾觉察到她心情上的不安,但我当时体会不深。听了她刚才的这番话,我觉得自己才有真正的体会。
“说我拒绝党的领导和监督,这里主要说我和周扬的关系。说我反对周扬,而反对周扬就是反党。至于这后一点,我并不这么认为。但是,对于周扬,我是拥护他作为文艺界党的领导人的,并没有反对他。历史上,‘左联'时期,我和他接触的时间很短;我被捕后,他继我担任‘左联'党团书记。‘两个口号'的争论,我没有参加。延安时期,他在鲁艺,我在文协、文抗与解放日报社,我同他并没有直接的工作关系。在晋察冀边区,我下去搞土改,写文章,没有安排我参加实际行政工作。我与他有直接的工作关系是在1949年第一届文代会之后。1949年6月,我从东北到北京参加文代会筹备工作,毛主席在香山召见我,并留我在他那里吃饭。在谈话中,毛主席问我:‘文艺界党内谁挂帅?'我表示:‘周扬比较合适。'我原打算开完文代会回东北深入到工厂去,但党组织决定我留在北京工作,我即决心拥护周扬。因为,党把文艺界的领导责任委托给他,同时,我觉得文艺界党内没有旁人比他更合适,也愿意同他搞好关系。他是中宣部副部长、文化部副部长、文化部党组书记,在文化部办公,他并且兼任全国文联党组书记。我担任全国文联党组副书记,在他领导下协助他具体负责全国文联和全国文协的工作。那时全国文联和全国文协是一个机关,都在东总布胡同22号。我还担任全国文联机关刊物《文艺报》主编和中央文学研究所所长。我总希望他多管创作、刊物和文研所方面的事,但他似乎文化部那边的工作很忙,没有多少时间读作品,看文章。1951年初,中宣部领导决定我担任中宣部文艺处处长。在此以前是周扬兼任这个文艺处长。1951年秋天,北京文艺界开展整风学习,周扬和我分别担任整风学习委员会正、副主任。整风学习动员大会刚开完,周扬就走了。我感到肩上担子太重,心里真不愿意他走,但当我知道是毛主席要他下去的,要他下去参加土改,也就不好说什么了。他去了湖南常德,也就是去了我们的家乡。我在中宣部领导下,对北京文艺界的整风做了一些工作,但觉得头绪多,问题复杂,心里一直都希望他快点回来领导。所以,我并没有反对他,我是拥护他领导的。在某些问题上或是对某些作品的评价上,看法不尽一致的地方,自然也是有的,这也不可能完全没有。我担负工作的几年,他曾好几次在会上表扬我,说我正确,党性强,有原则性,进步大,识大体,有分寸等。他还写信给我,也说了这样的话。(注:写此文时,我查阅了周扬1953年2月16日致丁玲信,信中写道:这两三年来,我觉得你的进步是大的,我也喜欢你那股工作的劲头,你也好强,但有原则,识大体,有分寸,与某些同志的个人积极性就不同多了。)可是在我离开工作,专事创作两年多以后,他却在党组扩大会上为我的问题定调,什么‘反党'、‘一本书主义'、‘搞个人崇拜'、‘搞独立王国'、‘文艺界的高饶'、‘反党联盟'、‘反党小集团'等等罪名都掼到我头上。这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的。”
听到这里,我想起1952年初秋的一天中午,妈妈从外面开完会回家,径直走进客厅,满面春风,我想她一定有什么好事。她把黑皮手提包(这手提包她后来送给了灵源,我们现在还保存着)往沙发上一扔,就站在房子中间高兴地说:“我今天在会上又受到表扬啦!周扬同志说我工作有成绩,党性强。”她那近乎年轻人才有的天真的样子深深印在我的脑海里。
“再就是说我与陈企霞的关系,说是‘反党情绪的结合',又说是‘反党联盟',最后定为‘反党小集团'。其中突出的一件事,就是《文艺报》有三个主编的问题。全国文联党组原来决定我为《文艺报》主编,陈企霞、萧殷为副主编。陈企霞就说‘主编就是主编,有什么正的、副的'。陈企霞有个人主义,我没有及时批评他,觉得自己是正主编,处在这样的地位不大好说。我向周扬汇报后,周扬有过一点不愉快的沉默,但他当即同意了。可是在会上说这件事时,就说我个人任命陈企霞、萧殷为主编,是拒绝党的领导和监督,是同陈企霞‘反党的结合'。”
妈妈还说了好些会议中揭发、批判她与有关的人和事的一些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