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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长知道他说的水旺,却问:谁跟你一样?
你各晓得。
我不晓得。
哼!不晓得,骗鬼!
你晓得你讲,我不晓得。我问你,我们救济的这些家,哪家比你好?哪家像你家有拖拉机、经销店、彩电、沙发?你都过上城里人生活了!还一个槽里抢食吃。亏你说得出口!
我过上城里人生活了,你奉承得好。我八斤不偷不抢,是劳动所得,是一分钱一分钱攒来的,不像有的人好吃懒做。
哪个好吃懒做?
你晓得。
我不晓得。
不晓得算了。你们不一碗水端平,我记到的!说完,八斤气呼呼地夺门而出。
村长说,我会还没开完。
八斤说,管我卵事。
村长说,你不能走。
八斤说,我走了,你咬我卵。
水旺知道八斤是对自己有意见,想发作,却又不便,人家毕竟没有明说,只好气得脸色发青。见他为难村长,便想站出来论理,还未完全站直腰身,被村长女人扯了下去。村长女人就坐在他旁边。莫多事,忍着点,咬人的疯狗远一点。
水旺不吭声了,对着八斤的背影,愤怒地“嗤”了一声。
八斤回过来,扫视了一下众人,然后定定地望望水旺,也愤怒地“嗤”了一声。然后放声一笑,反剪着双手,边走边喊:哈哈!有的人要饿死了!哈哈,有的人要饿死了……
这下可犯了众怒,吃救济粮的不止水旺一家。他这一讽,讽得大家心里都不是滋味,于是纷纷指责起八斤来。
三穷三富不到老,你八斤也有那一天的。
好动扶人手,莫开杀人口,八斤你是为富不仁。
皇帝都有草鞋亲,你怎么六亲不认?
村长说,狗改不了吃屎,滚他的蛋!我们开会,县里又要举行扒龙船比赛了,我们合计合计。
说到扒龙船,大家又兴奋起来,刚才的一丝不快,立刻烟消云散。扒龙船的壮观情景和他们得胜回朝的光荣与喜悦,立刻梦幻般地回到了身边,让他们个个回味得眉飞色舞,一脸陶醉。
村长的意思,其实很简单,就是问大家还参不参赛。哪有不参赛之理?!我们不参赛,这龙舟赛就没什么看头了,参!
这个村,年年比赛都拿第一。
村民们,个个都是好船手。
三
好几天,水旺都有些闷闷不乐,想到八斤对他的蔑视和轻贱,他实在憋得心慌。好男儿不为五斗米折腰,我水旺干吗要因这二百斤救济粮让人奚落呢?我水旺就不信会被二两米饿死!翻来覆去,他还是决定不要了。
水旺女人问,不要,夏荒咋过?当紧时,一根稻草都可救命,二百斤,可吃好长一段时间呢!
水旺说,没关系,我讨米也不会让你们娘儿母子挨饿。
女人听他的,只是担心,这一不要,正好合八斤的意,让八斤开脸。
开脸就开脸,我们穷也要穷得有骨气,穷得硬扎。想着八斤的那些话,我就咽不下那口救济粮,那是一口气啊,怎么咽得下?
村长一听不要了,骂,一头猪脑壳!不要,你就狠了?不要,他就看你顺眼了?活人被死人气死,真是!
水旺铁了心,不管村长怎么说,村长女人怎么劝,他都不要了。
村长只好长叹一声,道:
嗨——,不要就算了,以后在其它地方想点办法。
村长女人秀接口安慰道:
旺,不要紧,吃完了,到哥家来背,要不,让你哥给你送去。
水旺的鼻子有点发酸,说,嫂子,还有呢,吃完了再讲。
从村长家里出来,水旺一身轻松。那口气,像一座大山压得他心痛,现在山搬掉了,那痛也没了,真是人活一口气咧。他痛快得不禁哼起了民间小调:
上山砍柴不用刀
下河挑水不用瓢
阿哥有心恋阿妹
只要眨眼动眉毛
四
水旺是个好歌手。
当年,他就是唱着山歌,把乡里最有名、最有姿色的玉唱来的。水旺的嗓音,像是在水里洗过的,亮闪闪,湿润润,又清又爽。音高,可以飘过一座山;音低,可以潜入一条河。加之他俊模俊样,年轻时,很是风流得意了些年头。那些多情少女的媚眼,把水旺包围得水泄不通。可水旺在一次赶边边场时,碰见了玉,便一见钟情,打起了玉的主意。
边边场是湘西腹地男女的一种爱情习俗。见风就长的湘西男女,爱情往往比身子长得还快。十六七岁时,无论男女,浑身都散发着醉人的情愫。那情愫在男人女人的眼里泡着、脸上笑着、身上爬着,热烘烘的,看得见、摸得着、嗅得到。青春的火焰,熊熊燃烧。他们一到逢场天就成群结队地赶场去,不买什么,也不卖什么,就是满场睃来睃去,寻找自己的梦中情人。寻到了,就双双相邀到圩场周围的田边地头或庄稼地里、树林中去了。叫边边场。
水旺就是到边边场上碰见玉的。玉那天穿着蓝花格子的确良,透明的,正在发育的奶子像两颗气球,还在痒痒发胀。一跳一跳的奶子,让水旺的心也一跳一跳的,到了喉咙口。玉的辫子很长,一根,用红绸布扎着,在丰满的腚部一擦一擦,擦得水旺眼都直了。好像那根辫子不是玉的发,而是水旺的手或鞭,轻轻地摩挲着玉的屁股。
玉也似乎看到了,转过身来,一笑,一笑,又一笑。玉转身时水旺做了亏心事似的吓了一跳,眼,也慌乱地从玉身上跳开。再慌乱地收回来时,发觉玉在向他发信号弹,便勇敢地迎了上去,唱:
妹妹生得嫩鲜鲜
好比园中嫩瓜巅
有心给妹搭瓜架
妹妹瓜藤牵不牵
玉也是天生丽质的好歌手,见水旺金口一开,便顺口对接:
丝瓜牵藤上屋檐
哥妹有情正好连
牛栏起在田坎上
肥水不落外人田
就这么三言两语,水旺把玉“骗”进了洞房。
现在,在这庄稼地里,水旺又想起了那天的情形。
太阳已经西斜。水旺和玉都一个劲地猫在苞谷林里锄草。苞谷秆快一人高了,水旺和玉就像两只藏在苞谷林里的野猫。公猫戴着一顶草帽,母猫带着一顶小斗笠。一前一后,像两只大蘑菇。几蔸桐树下,有一片荫地,一只黄狗蜷缩在树下乘凉,几只蝴蝶在石板上的几丛草叶上飞舞。高高的树枝上,挂着只竹篾饭篓。饭篓有些年纪,盖檐已脱了截。天很高很蓝。云很白很淡。凉爽的风从林间、山口呼呼刮过来,把苞谷叶吹得飞起老高,无数匹绿色的丝带交错飞动着,泥土与庄稼的气息挥洒得笙歌曼舞。水旺扯下脖子上的帕子揩了一把汗,舒畅而响亮地吼了两声:
吆嗬嗬——!
吆嗬嗬——!
是水旺叔吗?
听到吼声,立时有人接应了。
水旺听出是少帅,八斤的儿子。水旺钻出苞谷林,喊:
少帅,你在那边做什么?
捡柴。叔今儿有好事?又是唱歌又是吼山。
叔还会有什么好事?八辈子也轮不到我,穷快活!
歇口气,抽根烟?
好!过来歇啊!
少帅就过来了。背后是一片绿色的山影。
少帅钻出灌木丛那片绿色时,顺便抱了一大捆柴,码在车上。他有一部手扶拖拉机,当地人叫牛儿车或雀猫腿腿,很形象。少帅家正在立屋,要的是柴火。
少帅的确很帅。少帅留一个小分头,头发乌黑,鼻梁很高,眼睛凹深,整个线条柔和而坚挺,既有阳刚之气,又有阴柔之情,英俊清纯,一表人才,是村上公认的俊小伙。他人才好,嘴巴甜,心眼又好,因此,很有人缘,很讨人喜欢。他爹跟谁记仇,合不来,他知道,却从不因此跟着他爹与人记仇、合不来。他有自己的是非观、处世观,该怎的就怎的。他常说,我爹是我爹,我是我。加之,他又很慷慨大方,乐于助人,老少和三班,寨上的年轻人,小妹妹,常常一串一串地跟着他。用乡下的话说,像只母狗娘,走到哪儿都跟着一群公狗。
水旺和少帅,双双都到了桐树下的那块荫地上,坐了,抽烟。
少帅说,叔,你的歌唱得好咧!
好个屁,好个屁,赶鸭子上架。水旺不自在地捋捋短裤,笑。
是好,你什么时候教教我,让我也唱个婆娘回来。
你哪要唱?你说的比唱的好听,多的人来。
我要唱一个最好最乖的,像婶。
讲蠢话,你婶算个啥?哟,想婆娘了?小鸡鸡长成侦察机了?晚上睡觉硬通宵了?到时候,叔给你找一个。
少帅不好意思,红了脸笑。
稍稍沉默后,少帅转了话题,问,叔,听说,我爹又跟你过不去了?水旺长叹一声,嘿——没办法,好些年了。当叔的,对不起你们这些娃儿。
我爹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心眼小,你别往心里去。
我也常这么想,一到那时候又忍不住,做不到,真是无脸见你们。
我也难过,我也不知道如何劝我爹。你真的把救济粮名额退了?
退了,倒不全因为你爹。人活一口气,也好,多吃多占,心里也不是味。
那你夏荒怎么过?
边走边看,没有走不出去的山。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
话虽这么说,水旺的眼睛却透出了忧郁和迷惘。
少帅看了看水旺,拿出二百块钱,递给水旺:
叔,拿着先用,不够再拿。说着,就往水旺身上塞。看样子,这是他跟水旺搭话的主要目的。
水旺哪里肯要,边推边道:我还过得去,我还过得去,你自己修屋要的是钱。
见水旺不肯要,少帅不好意思了,急急地问,叔,你是怕钱沾了我爹的腥气?
哪是这个意思!你有这番心,叔就知足了。好多事,叔就是对你看才忍了的,要不,更那个。叔谢你了,叔真的过得去,快收起来,要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