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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
男孩已经跑下了一溜斜坡,身后紧跟着一股黄尘,男孩全然没有一点儿离家出
走的悲凉,反倒觉得前面有什么好事等着他们,撒欢儿地蹦。
村庄很寂静。早晨八九点钟的村庄寂静得连一声鸡鸣狗吠都没有,连一缕幽幽
炊烟都没有,仿佛整个村子只有女人和男孩这两个活物。
走出村子,女人看见路上有一个黑影在晃动。女人这段时间眼睛有点儿花,看
啥都糊咚咚的,她知道这是太阳光给刺的,太阳光是一根根毒针,先把你眼睛刺得
发干发痛,接着就模模糊糊,接着就瞎了。女人把它归结为太阳的黑暗。
“娃娃,你要浪娘家去吗?”近了,路上晃动的黑影成了会说话的老奶奶。
“我家驴死了。”女人说。
“一家子都走了,我来送送她们。”
“我家驴死了,昨晚上死的。”女人说。
“一家子走银川了。”
“我家驴死了,那是一头好驴。”女人说。
“这老天爷不要人活了。”
“是渴死的。”女人说。
男孩在不远处大声地喊:“妈,你快走口沙。”
女人走一截路就要回头看看,她只在转身的一瞬间就能准确地把目光落在她家
坐落的位置。在零零散散的分布于一面阳坡的几十户人家中,她家丝毫没有什么别
于邻居的建筑物做标记。整个村庄一律的依山而掘的窑洞,窑洞前一两间没上瓦的
黄泥小屋。女人在一道山梁上停下,女人知道走过这道山梁就再也看不见村庄看不
见家了。昨天晚上,女人把那头驴埋在屋后的园子里,坐在绵软的干土上思量:如
果明天早晨天上有云了我就不走,我等着下了雨再种点荞麦和小日月糜子。女人抬
头看天,天上没一丝儿云,干净得就像抹布擦过的一样。老天爷不留我们了!女人
在心里悲哀地叫。
路上行人寂寥,翻一架梁或一道沟很少能碰上一个行色匆匆的人,偶尔碰上的,
不是满脸凄惶挖甘草的女人,就是目光茫然的放羊的老汉。老天爷把这片土地交给
女人和老人们去经营。男人们都出去打工了,男人们是无望的时候才出门的。天不
下雨,男人们不可能把希望的种子播进燥热的风中,赖以为生的土地就这样撂荒了。
撂荒的土地星星点点长出一些稀疏的甘草苗子,女人们就把它当作救命的稻草连根
拔出换些柴草油盐,被拔过的地方,土的颜色呈现褐色,像荒原上的一块块补丁。
蒿草迟迟不肯长出来,只有地椒子探出一点小脑袋,羊拱着地皮啃食了它的两片耳
朵,尔后溜到沟底喝碱水。甘草的命,地椒子的命,羊的命顽强地在风中招展,其
次是稀稀拉拉的柠条绿着生命的旗帜。沟壑纵横的黄土旱塬很寂寞,缺乏红花绿草
熏染的大地像家里没有男人的女人的心情,寂寞得六神无主。
起初,男孩还不断地追打黄鼠,黄鼠很多,一半百步就能碰见一只,个个瘦骨
嶙峋,皱着毛,受惊吓似的钻进洞里。渐渐地,男孩就耗尽了追打黄鼠的热情,步
子有点拖拉。一条沟横在他们面前。女人记得这条路曾经是直的,现在却要弯一个
很大的圈子才能到对面。沟年年都在塌,下一场暴雨就塌一次,都快塌到半山腰了。
女人失去了弯这条路的信心,叹息一声坐在沟沿上,男孩也坐下了,目光滞滞地望
着对面。对面有一个姑娘在挖甘草,一块空地里已挖出了十几块补丁,女人又重重
地叹息了一声。
女人隔着一道沟喊话:“哎,女人,找婆家了没有?”
挖甘草的姑娘抬起头向对面望。
“千万不要嫁到山里,天干火着的,没有个生路,造孽死了。”女人继续喊话。
挖甘草的姑娘抱着甘草向村子走去,没答一句。
大姑娘拉着母驴在村庄周围放牧,小驴驹就围着她转来转去,好像她就是它的
亲生母亲,大姑娘像打扮孩子似的打扮小驴驹,给小驴驹头上扎上五彩缤纷的花朵
和布条,脖子上戴了十二个小铃铛,小驴驹一撒欢子,就有叮咚咚悠美的音乐在风
中荡着。大姑娘一边放驴,一边挖山地里为数不多的甘草,攒够十来斤了,就拿到
集市上去卖,换个十头八块钱,大姑娘给自己买一截花布,买一瓶价格便宜的润脸
油,再给小驴驹买几个铃铛或一幅带花的辔头。
小驴驹两岁的时候一身黑毛已光亮得爬不住苍蝇。大姑娘也该出嫁了,姑娘家
在甘肃环县的一个小山庄,婆家在宁夏固原的一个小山庄,两省两县两乡都毗邻着,
一样的苦焦,一样的贫瘠。姑娘出嫁时向家里提出啥嫁妆也不要,就要带走这头小
黑驴,娘家不大同意,最后婆家用一头驴换了过来,当然还有一箱彩布条,布花以
及铃铛和辔头。
女人到婆家已经九年了,结婚第二年就生了男孩,现在孩子八岁了,想想,那
头驴已经十一岁了,女人最后悔的是没有记住那头驴的出生日期,只记得是在老历
五月的哪一天,不然她会给驴过生日的,就像给孩子过生日一样,哪怕再苦,也要
热热闹闹地给驴割一捆青草,盛一盆清水。
现在,那头驴已经上路了,它去了另一个世界享福去了,那个世界有广阔的草
场,有甘甜的泉水,有香喷喷的麻豌豆,有跟女人一样疼爱着它的主人,到哪里,
最差也不比现在这样被活活地渴死、饿死。
“妈,我走不动了,缓一阵再走。”
“缓一阵。”
“妈,我饿咧。”
女人从包袱里摸出干粮,烙得黄黄的玉米面饼子递给男孩,男孩咬了一口,艰
难地嚼着。
“妈,我渴。”
“忍着,前面就有水。”
“还有多远?”
“不知道。”
男孩很懂事地把干粮放回包袱,目光抬高向远处望,他想看到一条河或看一泓
泉水,女人从随身带着一小捆甘草里抽出一根,折断,递给男孩一节,母子俩就慢
慢地嚼着,那苦苦的甜甜的味道使口里生出一点唾液,咽下去,嗓子眼里就不觉冒
烟了。
迎面过来一辆三轮蹦蹦车,载着半车甘草。车在厚厚的尘土里晃着,眼前的山
峁就朦朦胧胧地罩在土雾里。
蹦蹦车在母子俩面前停下,司机整个儿一个土贼,像刚从老鼠洞里爬出来的,
满嗓门吼:“甘草卖吗?”
“不卖。”女人嘤嘤地回答,像一头苍蝇在叫。
男孩的眼睛盯住了挂在车把上的一个塑料罐,那里盛着多半罐茶水,男孩看看
茶水看看母亲。就在蹦蹦车启动的一刹那,女人喊道:“换水吗?”
司机不屑地说:“开玩笑。”后面的话就不必说了,你当你的甘草值个牛价还
是马价,金贵吗?
女人说:“我孩子渴了。”
司机脸上的不屑消失在一阵风里,女人看见尘土覆盖的那一张脸露出了同情和
宽容。
“拿去吧。”司机慷慨地把塑料罐递给孩子。
一条滚滚的黄龙从母子俩眼前腾起。
“甘草,甘草”,女人慌忙站起来大声喊叫,蹦蹦车拐了一个弯儿就不见了,
纷纷落下的扬尘像热情的祝福。女人顿时被善良感动。
太阳真的似一只火炉,烤得女人和孩子浑身是汗,女人头上的汗淌到脸上,就
一阵钻心的疼痛,女人曾经漂亮的脸庞现在烂得泛着血丝儿,那是太阳给晒的。女
人在家里一边放驴,一边挖甘草,风吹日晒,硬是毁了女人一张漂亮的脸蛋,脸蛋
先是变红变黑,接着脱皮,接着就裂干了血红的小口子。更可怜的是那头老驴,为
了啃一些草芽儿,嘴紧挨在地上拱,结果嘴唇也磨得脱皮,被热土烫着,嘴肿得跟
河马一样。
男孩已喝完了那一塑料罐儿茶水。女人小心翼翼地把空塑料罐儿装进行李袋,
那是对一个好心人的念想。
一只黄鼠从路的这边跑到那边,眨眨眼看看路上一大一小两个土头土脑的行人,
随即钻进一簇柠条中去了。柠条泛着绿黝黝的祥光,在这个旱海里,绿色对任何生
命都充满着诱惑和庇护。
他们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庄,走过了一片又一片赤裸的荒原。
黄昏时分,他们看见了山坡下不远的地方有一条黑色的龙,不知头尾地蜿蜒着,
许多小甲虫在龙背上来去爬行。
“妈,那是啥?”
“大路,铺了沥青的大路。”
“你看那甲虫跑得多快。”
“那不是甲虫,是汽车。”
“比咱家驴还跑得快?”
“比咱们家的驴还快。”
男孩没出过远门。确切地说,没有离开过家门,男孩走过最宽敞的路就是今天
走过的这条土路,这条路还能走汽车,老家的路连一台手扶拖拉机都过不去。
女人现在感到累了,瘫坐在路边一个小土堆上,男孩依着母亲坐下,看山下的
大路和汽车。
“妈,我爸就是坐着汽车走的吗?”
“嗯。”
“是向南走了,还是向北走了?”
“不知道。”
女人不知道古拉本在北边还是在南边。她记忆中走得最远的一次是未婚夫带着
她去固原县城照结婚照,当时,她仍没有搞清楚固原是在南边还是北边。
“我们能找着我爸吗?”
“能。”
“找着了我就去念书。”
“找着了你就去念书。”
女人的丈夫是四年前就出门打工去的。那一年是1995年,男孩才三岁半,那一
年也是百年不遇的大旱,和今年一样的是,天不下雨,泉里的水干了,城里人大老
远用汽车把水送到山里,山里人沿着那土路提着桶桶罐罐抢水喝,牛羊渴死了一层,
男人都去外面打工挣钱去了,只留下女人在家里带孩子、挖甘草。不一样的是,那
年春天还下过一场雨,田里多少撒下了一些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