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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敖回忆录 作者:李敖-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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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殷海光对我第一印象是怎样的,大概也不会好,我想我对他一定还以颜色了,因为两人谈得极不投机。我逼问他一个问题:“骂国民党是对的,国民党真的该骂。我要请问的是:你过去为国民党主持过宣传,你是国民党员,你怎么解释这一点?”殷海光被我突如其来的问题弄愣了,他很不高兴,显然不愿面对这个问题,他很窘,好像怪我知道得未免太多,他拖了很久才说:“我已经忘了我做过国民党了!我对这种历史的问题没有兴趣。”听了他的答复,我很难过,我觉得殷海光在这一答案上不够诚实。我说:“我是学历史的人,我对这种问题有兴趣。”我表示:国民党自从在大陆失败逃到台湾后,他们检讨失败的原因,可分两派:一派认为专制得不够,今后要多专制才行;一派认为自由民主得不够,今后要抛弃老套,要做深刻的进步的反省才行。做这种反省的人数极少,但最成功的就是殷海光。因为这种反省的成功,有两个条件:第一要有知识,第二要无政治野心。有知识,才知道大江东流挡不住,非得自由民主不可;无政治野心,才能维护理想主义的标准,不把自由民主当做争取政治地位的手段,而当做一种目的。我认为殷海光最有这两个条件,所以反省得最成功,在《自由中国》的表现上最出色。但这种成功,在国民党眼中,却认为是他们的失败,他们的集团里出了叛徒,并且是有头有脸有力量的叛徒。他们在痛心之余,会抬出忠党问题来使大家难看,所以我认为:“不惜以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的勇者,应该把他跟国民党的脐带关系交代清楚、公开交代清楚,不要闪躲这个问题。这种勇者大可公开脱党。公开宣布脱党的光明正大理由、公开表示他要为公谊抛弃私谊,为“国是”揭发党非。他不该在党籍上采取不了了之的态度。暧昧的态度、随便脱离了的态度,或是腼腆的态度。所以,我认为这是个有意义的历史问题,应该使人有兴趣的。

  我同殷海光的第一次谈话,就在并不投机的情形下做一结束。我对他印象奇劣,虽然我喜欢他那光芒四射的文章,可是对他这个人,我却十分倒胃,倒胃得甚至不想选他的课。所以,大二的逻辑我没有眩此后我都和他并无来往,我在1958年6月15日日记里写道:“‘国’实无人,如胡适之老是卖老货,殷海光也老是那一套,即可受欢迎,但他们又何其狭窄。”在第二年1月6日写道:“夜读逻辑,决定好好学到殷海光,从马戈言,此不难也。像‘吸收’胡适一样,他没有多少好‘吸收’的。”这些日记,都表示了我有限度地佩服殷海光,但同他并无来往。我的逻辑,直拖到大四时才修,修的还是台湾笨蛋教授曾天从开的课。但考试那天,却碰到殷海光监考,他在旁边看我写考卷,说了一句:“你的考卷洋洋洒洒。”此外,我只记得一次在马路上碰到他,我向他请教一个方法学上的名词。除此之外,见面时我也学他样,故意冷峻,好像两人不认识似的。古话说:“恶声至,必反之。”殷海光不通人情,真该给他还以颜色。这就是我当时对他的态度。在我快毕业时候,殷海光及门弟子林毓生(在历史系比我高一班)在凤山预官七期的刊物上,用科学方法,分析了蒋介石的“伟大”,他不但马屁拍得十分肉麻,还即时加入了国民党。他的同班马宏祥找到这篇文章,和我一起告诉殷海光。殷海光大为痛苦,他大概做梦也没想到,他传授的科学方法,竟被林毓生这样运用了!

  胡适和殷海光是我大学时代最佩服的两位前辈,其他不论师友,与我固有交情,但谈佩服则吾岂敢。由此可见,我这个大学生是如何挑剔。如何眼高于顶了。

  
  






李敖回忆录6 军队(1959—1961 二十四到二十六岁)






6 军队(1959—1961 二十四到二十六岁)

  1959年9月7日起,我开始受第八期预备军官训练,后来在野战部队中担任陆军排长,做到1961年2月6日退伍。这段军人生涯,是我人生中的重大转折。

  9月7日早上八点半,我搭公路局汽车南下,在台中的好友张世民、张光锦、姚嶂、李述古、韩昭先、张仁龙送行,张光锦还特别送我一支圆珠笔,我用那支圆珠笔做起点,在艰难之中,辛苦留下了一天都不缺的日记,一共一年半之久,这是我一生中最长最完整的一段日记。

  我编在凤山陆军步兵学校第三总队第二大队第九中队第五号。在头发剃光。穿上军装以后,就面临了所有入伍训练的折腾与折磨。首先是整理内务,把棉被叠成豆腐块,有人为了清早起来,没办法把棉被快速折出棱角,宁愿不盖棉被,冻着睡;有人洗澡时不愿露小鸡,竟不脱内裤穿着洗,怪态百出。

  同学中很多是国民党,可是无法辨别谁是谁不是。入伍不久量衣服,未几宣布有些人的衣服要重量,特报出学号,带队而出。我为人警觉,他们一走,我铁口断定这些人都是党员,后来证之果然。

  队中第四号是台大中文系的孙玉华,他是队中国民党的大员,离我最近,负责暗中打我的小报告,我以玩世之态对之。有一次写诗给他,内容是:“见了二娘呼婶婶,见了悟空喊大爷,退役以后饿不死,衡阳街口擦皮鞋。”退伍时得知,他在小报告上,并没写我的坏话,也没写别的同学坏活,这种东北人孙玉华的忠厚,是南方人国民党所不及的。

  入伍训练的活动不全是武的,也有文的,例如讲演比赛等等。讲演比赛,当然我讲得最好,但是内容思想有问题一箩筐,当然没上名。陈汉卿说同学们要给我第一名,可是指导员于建业却扬言要禁我的足。郑清茂告诉我,队长刘勤跟他们党员说:“李敖当然说得对呀,可是这是军队呀!”

  虽在军队,我仍展示出我又守原则、又粗犷、又狡猾的一面,我曾声言:大丈夫要能软能硬、软中带硬、软硬兼施、能屈能伸、粗中有细,方能在军中混。

  在半年受训期间,国民党千方百计,拉同学入党,最后,使出撒手锏,说不入党的会被分发到金门前线,而那时的金门是八二二炮战的极危险地带。在这种撒手锏的威胁利诱下,仅有的少数非党员同学,也大都入党了,可是我不为所动。指导员对我说:“李敖你不怕去金门?”我说:“我不怕。”他说:“你很优秀,我们国民党没拉到你,很可惜。”我说:“你们拉到一个贪生怕死、为了怕去金门而入党的李敖,才真可惜呢!”他说:“你不入党,你在台湾活下去,会永远不方便。”我说:“我准备死在金门,没什么不方便了。”他听了,摇头而去。好玩的是,最后我竟没有给分发到金门,反倒是一些临时搭入党巴士的同学给分发到金门。他们得知后,气得跑去质问指导员,指导员说:“前线需要忠贞的人,把李敖送到前线,他会影响民心士气,所以还是你们去好一点。”气得有人把党证都给撕了。我一生以我不是国民党为荣,我对为了不做国民党而付的一切代价,从不逃避。这个例子,就是最惊心动魄的,也是最有趣的。

  1960年3月3日,我从步校出发下部队。上车前指导员把一牛皮纸袋交给带队同学,其中是我们思想考核资料,要这位同学转往新单位。在路上,我们很技巧地偷拆了这口袋,在我的资料卡片上,赫然有十字评语:“思想游移,媚外思想甚重。”——指导员跟我周旋半年,最后以此十字为谥,政工人员之可怕,由此可见!而我在半路后,得窥他们如何害人,想来也不无奇趣也!

  下部队时,就看出人情关系来。同学中有背景的,就留在第二军团,或留在师部、或留在团部。……可是没背景的如李敖者流,就下放到连部做排长。——大家同车南下,可是先下车者,就看出来头来了。

  我下部队,一直派在十六师四十九团。一到即派往四二炮连做副排长。不久又自四二炮连调到团部连做搜索排排长。去“搜索集训队”报到。有个老兵叫曹梓华,永远是笑嘻嘻的。他告诉我一个故事:“我们有一次被共军俘虏,女干部热烈招待,劝我们留下来一起打国民党,我们不肯。她们就放我们回来,临走让我们大吃大喝,还送路费。最后说:‘你们回去后,国民党还是会把你们抓来当兵的。下次在战场上见到我们,在瞄准时候,请瞄高一点。’”——共产党化敌为友,高明细腻有如此者!

  我后来又调到第四连做兵器排排长。我曾戏描连中“官长部”如下:一、连长——想做生意。二、副连长——想升官。三、指导员——想结婚。四、干事——想洗鸳鸯澡。五、第一排排长——想说相声。六、第二排排长——想打炮(搞妓女)。七、第三排排长——想子弹房小老太婆。八、兵器排排长——想退伍。九、行政官——想八仙山盗林。“官长部”以外,“士兵部”更是形形色色。年轻的阿兵哥多来自农村,有的奇笨无比。射击瞄准,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要睁两眼全睁、要闭两眼全闭。气得老兵班长只好找来一块胶布,把这种阿兵哥一只眼贴住,才能放枪。有一次教放枪,教了半天也教不会,老兵班长气得大骂:“你到底懂不懂?”阿兵哥说:“懂。”老兵班长说:“懂你妈妈偷和尚!”还有的阿兵哥,一踢正步就紧张,踢时左手与左脚同出,右手与右脚同出,笑死人了。阿兵哥的程度如此,阿兵哥的岳父大人也不后人。有阿兵哥叫林成,他的岳父写信来,信封上写“林成愚婿安启”。至于老兵班长更妙,我排中有阿兵哥叫张中尾,读《青春花朵》一类书,老兵班长郑金海不准他读。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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