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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但胡适远在美国,钱穆却因阴错阳差到了台湾台中,使我先结识了他。结识的原因,得力于同学徐武军。徐武军外号“日本和尚”,因为他爸爸是日本留学的,故有这一称呼。徐武军在台中一中,有点特权似的,原因是他忽来忽去、去了又来。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爸爸是徐复观,先举家来台,后感台湾情况危险,又全家迁到香港。韩战发生后,美国第七舰队协防台湾,台湾不危险了,又全家迁回台湾。徐武军住在台中市的一幢单门独院平房里,很考究,我去过多次,可是从来没见过徐复观(虽然十年后,我跟他大打笔仗并且大打官司),客厅里书甚多,墙上有毛笔字赫然曰:“架上书籍,概不外借。”我至今记忆犹新。
1952年钱穆应淡江英专(淡江大学前身)校长居浩然之邀,在惊声堂讲演,不料天花板突然下落,钱穆受伤。那时徐复观想在学术界插一脚,故拉拢钱穆,把钱穆接到台中徐府养伤。后来改住存德巷一号。徐武军是我好朋友,他受了徐复观影响,课本以外知识知道不少,和我很谈得来。他说,你李敖程度这么好,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我问是谁,他说是钱穆,我听了很高兴。不久,他就跟钱穆约好,1952年6月15日,徐武军带我走进存德巷一号,见到了钱穆。钱穆身穿府绸小褂,个子很小,满口无锡土音,乍看起来,长相与声名不大相符,简直使我有点怀疑眼前这位,是不是就真是钱穆。他为人极为亲切,对我们两个高二学生,全无架子,聊起天来。我向他请教治国学方法。他说并没有具体方法,要多读书、多求解,当以古书原文为底子为主,免受他人成见的约束。书要看第一流的,一遍又一遍读。与其十本书读一遍,不如一本书读十遍。不要怕读大部头的书,养成读大部头的书的习惯,则普通书就不怕了。读书时要庄重,静心凝神,能静心凝神,任何喧闹的场合都可读书,否则走马看花,等于白读。选书最好选已经有两三百年以上历史的书,这种书经两三百年犹未被淘汰,必有价值,新书则不然。新书有否价值,犹待考验也。
我去看钱穆的时候,手中拿着我的《李敖札记》第二卷,钱穆接过去,翻了一下,看到第一篇我写的《梁任公上南皮张尚书书》,他很惊讶,问我梁启超这封信的出处,我告诉了他。这件事,使我有两点感想,第一,他不耻下问,真有“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的风度,令我敬佩;第二,他竟不知道这封信的出处,他的学问的广度令我起疑。
钱穆翻完了我的札记,一边夸奖我,一边转过头来,温和地对徐武军说:“你不如他。”我奇怪钱穆竟这样当面教育徐武军,也许他住过徐府,跟徐武军很熟的缘故。
临告辞前,钱穆约我再去看他。那时我家住存德巷十三号台中一中宿舍,每天经过他门口,看他很方便,可是我没有再去。后来他回到香港。我在第二年(1953年4月14日)写了一封信给他,表示我对他的感谢,并请他“给我以指教”。我还问他两个问题:
《中国历代政治得失》第一四四页云:“第四个禁地是新疆。因此地
土壤肥沃,尚未开辟,他们要留作满洲人的衣食之地,希望满洲人到那里
去,故不许中国人前往,直到左宗棠平定回乱以后,禁令始弛,汉人才能
随便去新疆。”这一回史实,在罗香林先生的高级中学本国史下册第二页
中,却有如下地说法,“先是清主旻宁,即位后改元道光,颇有图治之志,
既平回疆之乱,遂于道光十一年纳将军长龄之议,以回疆‘西四城’闲地,
招民开垦,以裕兵糈,回疆始行屯田之法,汉民因是得盛徙其地。”罗先
生所述“纳将军长龄之议”一语,似有所据,与先生所云,时间上相差甚
远,不知何故?再者,《国史大纲》第三页第十一行云:“美人安达生名
此曰北京人”一语,他书皆作“瑞典人”,不知何故?
半个月后(4月29日),我收到钱穆的回信,全文如下:(原信没有标点,标点是我加的。)
李敖学弟如面:
昨奉来书,知君努力学问,与日俱进,著能持之有恒,继续不懈,
将来必有成就,可喜可贺。学问之事,首贵有恒心,其次则防骄气,小
有所成,志得意满,中道而止,虽有聪秀之质,犯此二病,终不能有远
到之望,唯立志高远,始克免此,君尚在青年,向学伊始,故特以此相
勉。能熟诵“庄”书,亦一佳事,然“论”“孟”尤为重要,须时时玩
索,心体力行。盼先就《朱子集注》细细研读,勿以能读过为了事。此
乃学者所宜终身常诵之书。穆最近有《四书释义》一种,亦在台北出版,
与《中国思想史》同收入国民基本智识丛书中,内有旧稿《论语要略》
《孟子研究》两种,为初学治“论”“孟”者指示涂辙。最近又泛事
《论语新解》,刊载于某杂志,以后当按期邮寄。当知学问与德性实为
一事,学问之造诣,必以德性之修养为根基,亦以德性之修养为限度,
苟忽于德性,则学问终难深入,此层务盼注意。《近三百年学术史》若
能细读,可获许多治学方法,恨手边无此书可以相赠。所询两节,关于
新疆汉民移植,罗书亦有据,然大量之流入乃在后;安达生为瑞典人,
《史纲》系一时笔误,未经校出也。《国史新论》短期内或可付樱穆最
近恐无来台之便,得暇盼时时来书,以获知君学问进诣为快也。匆此,
即询进步
钱穆启
钱穆的信,写得工工整整,足见此公主敬修养的一面。信中对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人如此鼓励,固因我的好学引起他的注意,也实可看出他具有教育家的风度。信中说他要“按期邮寄”他在“某杂志”的《论语新解》连载,他言而有信,果然按期寄来(“某杂志”是香港《人生》杂志),使我对他益发感念。按说以钱穆对我的赏识,以我对他的感念,一般的读书人,很容易就会朝“变成钱穆的徒弟”路线发展,可是,我的发展却一反其道。在我思想定型的历程里,我的境界,很快就跑到前面去了。对钱穆,我终于论定他是一位反动的学者,他不再引起我的兴趣,我佩服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但对他在朴学以外的扩张解释,我大都认为水平可疑。钱穆的头脑太迂腐,迂腐得自成一家,这种现象,并无师承,因为钱穆的老师吕思勉却前进得多,老师前进、学生落伍,这真是怪事!
与钱穆通讯后第三年(1955),我进了台大历史系。台大历史系是“胡适型”的地盘,对“钱穆型”是隐含排挤的。在胡适有生之年,钱穆未能成为“中央研究院”院士,我始终认为对钱穆不公道。钱穆的杂七杂八的理学怪说固不足论,但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却更该先入选成院士。
与钱穆通讯后第九年(1962),我已经成为成熟的战士。我在《文星》发表《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开始激烈地攻击了钱穆,这种攻击一直不断,在我们会面后三十四年(1986),我还发表文字,大表我对他倒在蒋介石怀里的不满,我说:
试看钱穆写《总统蒋公八秩华诞祝寿文》,歌颂蒋介石是“诚吾国历
史人物中最具贞德之一人。禀贞德而蹈贞运,斯以见天心之所属,而吾国
家民族此一时代贞下起元之大任,所以必由公胜之也”。肉麻兮兮,已是
全然无耻,知识分子反动到这步田地,真大令人失望矣!回想钱穆当年给
我写信,标榜“学问”与“德性”的关系,如今“学问”竟不能阻止“德
性”的沦落,我真忍不住为他悲哀!
我又说:
回想我与钱穆的一段因缘,我的确完成了“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
我”的阶段,可惜的是,钱穆本人,却愈老愈“自缠”得愈紧了。如今
他过九十岁生日,五代弟子,冠盖云集,人人称庆,我却别有志哀,——
我为钱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机会,可是他却做成个假的。
历史上,真正“一代儒宗”是不会倒在统治者的怀里的!
在钱穆死前不久,我去“故宫博物院”,远远地望见了他,他已老态龙钟、步履维艰。我没有趋前问候,但心里一直感念他,毕竟在我少年时代,他曾经被我心仪、曾经热心指导过我、帮助过我,这种老辈风范的人物,对“现代史”的人说来,真是“上古史”了。
我在台中一中,最难忘的一位老师是严侨。严侨是福建福州人,是严复的长孙。身材瘦高、头生密发、两眼又大又有神。三十一岁时到台中一中,那是1950年八月间,他比别的老师稍晚来,但却很快使大家对他感到兴趣。他有一股魔力似的迷人气质,洒脱、多才、口才好、喜欢喝酒,有一点点疯狂气概,令人一见他就有对他好奇、佩服的印象。有一次高班生踢足球,足球踢到场外,正巧严侨经过,此公也不走路了,突然直奔此球,奋身一脚,就给踢了回来。大家为之叫好,他也趁机加入,大踢特踢起来了。
那时台中一中图书馆主任是陈联璋老师,主办每周讲座,邀老师们做专题讲演。严侨应邀讲过一次“人的故事”,最有趣的,是他在讲演中大谈“演化论”而不是他祖父宣传的《天演论》,他说“天演”的天字不妥,该译为“演化”,这一不跟祖宗走的气魄,留给我很深的印象。他又讲过一次“家畜山羊”,从高加索山羊。西班牙山羊、波斯山羊、喜马拉雅山羊说起,如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