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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客户也喝高了,大概常年在外被人灌酒,涵养很好,脸上永远挂着笑,喝醉了被人拍到桌子底下也是满嘴的对对对。这个四十五、六岁的汉子蜡黄的脸皮,一副病汉模样。本来我和平西江所在的证券公司主承销他们公司的股票,应该我们做东,可这位客户坚持他请客。也许是请客对他来说是成了习惯,不请反而不舒服。
蜡黄脸汉子用啤酒送下几片药丸,一晃脑袋精神了许多,大概是秘制的醒酒丸一类的东西。他拍拍手叫来小包间门外伺候的领班,吩咐他叫几个小姐来。
“……小姐……”
平西江嘟嚷了一声,屁股底下像生了只弹簧一样从椅子上颠起,直奔小包间里的洗手间,里面马上就响起哇哇的呕吐声。他又去抠嗓子了。每次出外喝酒吃饭,如果饭后没有叫小姐这出节目,平西江就会醉醺醺地满载着一肚子好酒好肉好菜回到自家的床上在小翠身上运动运动消化了它们。如果请客方叫小姐坐陪,他会马上去洗手间用手指猛捅嗓子眼,把喝下的酒吃下的东西全呕个干净,然后再十二分清醒地回来享受一番。
虽然胃很痛,吃得又不多,但这并未损伤我的审美鉴赏力。我从那站成一排的小姐中选择了一个高挑身材水汪汪大眼睛的漂亮女孩陪我说话。黄脸汉子想必这是天天的日修课,胡乱点了一个看上去有三十好几的成熟老小姐,拉过来就坐在自己腿上往她嘴里灌酒。平西江从洗手间抠了嗓子出来,醉态全无,只是左嘴嘴角还挂着一块大概是腊肠一类呕吐物,两只三角眼炯炯放光,先是仔细打量打量我和蜡黄脸汉子挑选的小姐,然后径直走到那一排小姐面前。“你们出去。”他先把两个身材苗条模样清秀的小姐打发出去,这种小姐不符合他要挑的类型。然后,剩下的三个硕壮肥实的小姐站在那里,平西江前后左右转了一圈,忽然蹲下身子,挨次撩起三个小姐的裙子,用大手迅速而又有力地摸了一遍,最后拣了个没穿袜子的小姐拥回自己的座位。平西江选小姐很少看样貌,他往往拣那种膘肥臀大的女孩,尤其痛恨连裤袜,“妈了,隔着层东西简直就是穿袜子洗脚的感觉。”平西江这句精辟的话语倒是一句名言。
没等唱上几只卡拉OK,我身边依偎着的大眼睛女孩就开始向我要小费。她开始先给我讲她悲惨的身世:十八岁离家出走,一个人来到南方举目无亲,到酒楼卡拉OK当小姐,然后给一个香港老头包,那老头给她买了好多好多好多金首饰,但一个月只回来看她一次。闷极了就染上毒瘾,一天得花八百块钱才能买到能使自己好受的份量……小姐说着说着抓住我的手让我摸她的胸以示自己并非在编造故事。这胸脯简直太扁平了,确实扁平得象个男孩子的胸,只有两个孤零零的乳头突兀地耸立在那里,干瘦得令人悲伤——但是又无法让我真正地悲伤,我听了太多的悲惨故事,看过太多类似的表演,虽然这实实在在的平胸确实是吸毒少女的胸脯,但它也引不起我任何的怜悯和悲伤。在南方呆久了你就会变得冷酷无情,变得心如铁石,我首先想到的是大眼睛小姐垫厚的乳罩对我视觉的欺骗,然后再仔细揣度她所讲故事的真实性比率,接着又想到我本来是被人拉着寻欢作乐来却听了一个悲惨的故事,一种近乎气急败坏的扫兴席卷了我。但我多年的涵养使我保持镇定与冷淡,我用茫然无表情的目光看着大眼睛小姐,直到她止住喋喋不休为止。
我已经到很难相信别人的年龄,美貌和哀伤也打不动我。我会在平静之中头脑中沸腾起各种想法,有时近乎是一种狂啸的风景,千百种故事尽管那么真实那么动听但于我而言不啻都是生活的谎言,无论它们再怎样激动人心再怎样催人泪下于我又何干。我自己悲惨的内心存贮着无数苦涩的泪水,只要我一拧它们就会流个整天也流不经…南方潮湿的气候和永远的粘答答锻炼了我们的涵养,我仍旧保持着平静和冷淡,但任何人都能从我幽暗的瞳仁深处看到不动声色的冷漠和无情。我自己的青年时代象个无休无止的噩梦,这种连续的噩梦甚至让我丧失了憧憬幸福的能力。我想我自己最需要的是慰籍,而不是用另一种悲惨生活来打动我。南方的土地适合生长任何植物,适合孕育任何种类离奇的昆虫,当然它也适合滋生任何种类的悲惨和不幸。自由的天空下的大地太肥沃奇奥了,它生产任何东西,只有真正的幸福除外。
平西江是个著名的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但其吝啬只限于同性朋友。对于小姐他向来出手大方,大方得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他现在每月工资八千元,全部上交给他老婆小翠。但四、五千元额外的奖金全部归他自己秘密掌握,完全花费在小姐身上。他老家的父母兄弟一贫如洗,他从未真正顾及过。据他自己说他父亲现正患偏瘫卧病在床,他每月仅仅寄二百元回家,还不如他快活一次钱多。“乡下人钱多也没地方花。”有时在办公室看他真寄款单,他总会认真地抬起头向你解释。
(五)
早上十点零五分。我看了看腕表,满意地叹了口气,坐在我单身公寓客厅绿色真皮大沙发上几分得意,几分茫然。我下班了。我跟研究部的头儿说我要去一家上市公司调研其有关市盈率方面的资料。就这样,我回到了自己的安乐窝,心安理得地享受这偷来的假日。
我拿出一套宜兴的紫砂陶具,一个茶壶,一个滤网,一个闻香杯,七个酒盅大小的袖珍茶杯,生个杯上都用秀丽的行书飧刻着明末无聊文人的山水诗。然后我小心翼翼地捧出一盒三千六百元一斤的金佛岩茶,用竹匙满舀了半壶茶,用电水瓶冲砌这地道的福建武夷岩茶来喝。乌龙茶味道浓香馥郁,七八盅下肚后真令人飘飘然起来。
幸亏我的生活还能用这些乱七八糟的奢侈品充斥,否则它就显得没有任何意义。没有人在这个南方城市象我这样没有章法没有目标地生活着。我没有任何追求,这说来真是让人奇怪。我最多会追求一、两个歌舞厅的小姐,半是心血来潮,半是异想天开,过几天就觉得索然无味。起初,我借口到别的上市公司或证券公司搞调研,回到家松弛下下确实是想写些东西,自少年时代我就一心想当个作家,即那种名声远扬、生活富裕又情人众多的偶象作家,但自己却极少把自己所想的诉诸文字。每次我行走足上、蹲在厕中,或是干着其它琐碎事情时都有那么一大阵子才思如涌,无数素材、情节、妙语隽句一涌而上,让我像个憋足了大便的人一样坐立不安,但一俟我真地坐到书桌前,铺开一叠稿纸时就马上楞楞发呆,顿感江郎才尽,什么也写不出来。
我在南方这几年的挫折、迷茫和绝望写出来肯定是一本好小说,但它们总是顽强地存贮在我的脑子里,好象只有在我进火化炉那一天它们才会鲜活地籍着乒乓爆闪的电火花一起奔涌而出。也许另一个阻止我迟迟写不出东西的是图书馆或新华书店那汉牛充栋的书,有谁会真正地仔细瞧上几眼呢。作家绞尽脑汁呕心沥血地文字在世人眼里只是白疾的梦中呓语罢了,还不如三块钱一卷柔软的卫生纸,起码它对有痔疮的肛门是一种轻柔的抚慰。而作家粗糙的书刊纸只能撕下来捡死蟑螂或揩拭小孩子拉在地板上金黄的大便。
渐渐地,我就学会了如何享受这偷来的假日,甚至慢慢地养成了一种习惯——一星期内我总会有至少两天借口去别的公司搞调研回到家中一个逍遥。毕竟我工作的地方是证券公司的研究部。长着一个肥大中年人屁股的研究部经理时间一久虽对我有所狐疑,但每周我递给他的厚达二十八页的研究报告确实让他无话可说——大多数是我找上市公司的资料数据胡乱拼抄凑成。加之他又让我翻译一个国际三十人小组长达五百多页的证券清算法规,因此上就听之任之,不去捅破那张窗户纸。我呢,也就象一个屡屡得手的笨贼一样永远地用同一种方式继续给自己偷窃这种奢华的假日,回到家中慢慢地享受它们,不到案发绝不罢休。
我如此沉沦于无所事事的享受还有一个另外的原因,即初到南方的艰辛太令人身心疲惫了,我现在已经安定下来,是该弥补透支体力的时候了。当我手提一个帆布旅行袋来到此地时身上只有一千块钱,住在我一个远房表叔家中。这个老混蛋把我安排睡在他家的厨房,我不仅要忍受爬上爬下寻找食物的那些精力旺盛的永不魇足的黄褐色大蟑螂,还要忍受半夜老混蛋为“女孩子”弄夜宵的熊熊煤气炉火。老混蛋所住的是五房二厅的大公寓,其中四间房都住着这些“女孩子”,她们一声“李老师你真好”的娇嗔比我低声下气为他煮一天的饭还顶用。其实我老表叔是南方城市臭名昭著的一个老骗子,号称美术评论家,其实他根本不懂什么叫艺术,只会堆砌名辞写几篇唬人的评论文章。这一套在内地还能吃得开,但在这利欲熏心的南方根本没有市常幸亏老表叔的一个学生是某大公司的老总,在这个老总携带巨款去美国开公司之前给了他这套有五年租约的房子,否则的话这老混蛋早就饿死街头了。老混蛋晚年唯一的慰藉就是这些叽叽喳喳从内地闻风而来的老处女,看着她们老花一样的脸蛋他一天到晚地身心舒畅,并不时厚着老脸从城市的四面八方去凭关系“借”钱来养活她们。这些老姑娘个个都是人精,只要找到好工作好房子无一不立马走人,因为老混蛋爱给“女孩子”搓澡的怪癖着实难以让“女孩子”忘恩负义,反正内地有那么多的老“女孩子”们要闯南方,这里永远是她们息泊的最初港湾。老混蛋最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唯我一人而已,如果不怕我出去宣扬他不讲道义,他早就一脚把我踹门让我滚蛋了。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真难以想象刚来南方的半年我是怎么挺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