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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佣也笑了。
“听说拉的只是像小矿车般的箱车罢了。算是有铁轨的人力车吧。”
“噢噢!说的也是呢。电车撞人的事我是听过,但是颠倒过来人拉电车,话就说不通了。简直就像人咬狗一样嘛。”
“客人,房间到了。”
玩笑话讲太多,差点又过头了。
呈一直线的走廊上并排着八个拉门。鸟口的房间是左边数来第三间,敦子的房间就在左邻。
“我马上准备,请先进去歇息吧。”
女佣开门,对鸟口这么说完,先陪伴敦子进入隔壁房间了。可能是要帮她把行李送进房间里吧。凡事都是女性优先,这很不错。
鸟口暂时将沉重的行李放在走廊上,将脖子转了一圈。正当他这么做的时候,两人很快地出来了。
“鸟口先生,我先去看看饭洼姐的情况,行李放好之后,可以请你到刚才的大厅等我吗?或者如果你累了的话……”
“不,我不累。我们走吧。”
鸟口回想起方才那有如一幅画的构图。
“我带这位客人过去之后,马上送茶到大厅那里,请您稍候。真的很抱歉啊。”
女佣一副万分歉疚的表情道歉说。鸟口目送两人走下楼梯后,重新转向房间门口。
——见牛之间?
令人猜不透意思的名称。说到旅馆的房间名,一般不是都使用花的名字吗?像桔梗之间、蔌之间这类的就经常看见。或许只是鸟口不知道,其实有种花就叫做“见牛”,又或者鸟口知道那种花,只是不知道汉字写做见牛罢了。
鸟口边想着这些事,边踏进房间。
他打开里面隔间的纸门。
房间——
——腐朽了。
这是鸟口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印象。
横木与雕花横楣的木材都已经干燥到泛白。至于门槛,甚至都龟裂了。榻榻米也被阳光晒到变色,相反的,柱子的表面磨损,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饴黄色色泽。虽然打扫得很干净,却有种灰蒙蒙的味道。
——不是灰尘的味道。
是老臭味。或者说,这是时代的气味。
鸟口缺乏建筑装潢的知识,虽然不是很清楚,但这肯定是一间讲究的房间。装点在四处的雕刻非常细致,所使用的木材看起来也很高级。装饰在壁龛里那不知是瓮还是壶的东西既黝黑又粗犷,不过一定是大有来头的物品。
挂轴同样古老。
上头是一幅莫名其妙的画,是老东西了。
——好奇怪的画。
图案画在一个圆圈当中。一个穿着奇装异服的人孤零零地站在圆圈的右侧。
中间隔着一条像河川的水流,左侧只有一颗像黑色野兽的头伸了出来。
毫无构图可言。例如说,如果要画野兽,应该再多画一点,连身体也画进去才对。这样实在太半吊子了,而且连是什么动物都看不出来。
——是牛吗?
头上长着像是角的东西,可能是水牛之类的动物吧。不管如何,稍微懂画的人绝不会这么画。鸟口虽然不谙绘画,对于画面的构成却自有看法。光靠构图来判断的话,这肯定是门外汉画的。
——里面有什么含义吗?
鸟口不可能明白。就算有意义,反正也是源于中国或是哪里的典故,那他更是一窍不通了。鸟口连卧薪尝胆是什么意思都不知道。至于他山之石,不晓得是哪里搞错了,他甚至一直以为那是多子多孙的意思。
即使如此,那幅挂轴依然静静地主张着本身非凡的价值。那果然还是因为……
——很古老吧。
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战后的东西。不,在鸟口看来,完全就是文明开化'注'以前的东西。
注:一般指日本在明治初期吸取西洋近代文明、采取近代化政策而产生的社会风潮。
这种主张不仅适用于挂轴,也适用于整个房间。这个房间的价值,并不在于雕刻之精美或建材的质量、装饰品的昂贵,而是来自于漫长的历史、源自于古老的高级感。
所以虽然华丽而高级,这个房间终究还是腐朽老旧。鸟口将行李放到壁龛前,再次这么想。
他解开行李,确认器材有无受损。
他在搬运中十分细心注意,但是在打开察看之前,还是不能够保证平安无事。幸好里头没有任何异状,也没有忘了东西。
鸟口拿起照相机,忽地心生一念。
——去拍那个大厅吧。
那个构图——不知为何令人心动。
可是因为会增加行李重量,所以底片等其他东西并没有多带。如果用完,在这样的深山里可无法轻易取得。所以还是不要平白浪费为妙……
——一张而已的话,无妨吧。
照相机他带了禄莱(Rolteiflex)的双眼相机和莱卡(Leica)这两个机种。莱卡是社长的私人物品,因为他不断说服鸟口带来,所以他才带来的,但是鸟口到现在还不习惯连动测距式相机,所以把编辑部的对焦屏式相机也带来了。也不算没有余裕。
“去拍吧,去拍吧。”他说出口来。一旦下定决心,总觉得心情都雀跃了起来。
连昏暗的房间感觉都变明亮了。鸟口自从在雪径与和尚擦身而过之后,一直感到浑身不对劲。这下子总算恢复正常了。
大厅和刚才一样,几乎没变。纸门一样开着,老人和另一名男子仍坐在相同的位置。看样子他们正在对弈。
像这种时候,明明不是来当小偷的,却不知为何会蹑手蹑脚起来。鸟口靠近他们,两人也完全没有察觉。有点难以出声。
“抱歉打扰两位对弈,我是……”
“哦,你是跟中禅寺小姐一起的。”秃头老人瞥了鸟口一眼。“我是久远寺,这位是住宿在这里的古董商今川。”
老人的下棋对手看着鸟口点头致意。这个男人长相之怪异完全不逊于老人,令人印象深刻,感觉却相当和善。老人接着说:“我看小哥人长得满帅的,是那个——中禅寺小姐的男朋友——”
“没、没那回事。我是摄影师,只是跟着来帮忙采访而已。”
“看你极力否定的样子。别看中禅寺小姐那样,她可是个美人坯子呢。有什么不好呢?”
“这、这太可怕了,我可不敢了。”
“你怕的是她哥哥吗?被我猜中了吧?”
老人带着揶揄的眼神大笑起来。老人所言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鸟口也露出苦笑。叫今川的人当然是一头雾水,只是用一脸松弛的表情交互看着鸟口和老人。
“我叫鸟口守彦。”
鸟口总算报上姓名,接着请求两人允许他拍摄人镜。
“拍照?年轻女孩姑且不论,我这样一颗大光头,今川也像你看到的那副长相。没事何必来拍我这种老头子呢?”
“呃,因为我觉得可以拍到很棒的照片。”
“这我就不懂了。要拍庭院的话,只拍庭院就好了吧?那么美的院子,跟个秃子一起人镜,价值也跟着变低了。喏,今川,你说对不对?”
“哦……”今川以有些湿黏的声音说,“我也觉得自己不适合作为拍摄的对象,不过艺术家往往并非独好美丽的事物。我想这位先生不是想拍庭院,而是想拍摄包括这个大厅、我们和庭院的这个场景吧。”
“什么这个场景,今川,现在这个大厅的场景岂不是平凡无奇、随处可见吗?所谓照片写真,就如同字面所示,是如实拍摄真实。就算把这平凡无奇的景象给烙印到相片纸上,也既不有趣也不滑稽啊。”
今川用那双浑圆大眼仰望鸟口问道:“或许吧,那你认为呢?”
即使今川这么问,鸟口也穷于回答。他缩起身体。
“那个……若是会给两位添麻烦,请不必勉强,只是那个……该怎么说……”
被对方如此深究,鸟口无从答起。一旦追根究底地去想,鸟口开始搞不懂自己为何想要拍摄这里了。确实,照片会如实拍下事物的模样,但若以这种角度来看,无论拍摄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
今川开口了:“老先生,依我之见,被拍摄的物体与照片之间的关系,并不是相等的。照片的确会如实拍下物体,但是并非只要拍摄美丽的东西,就必定会是一张好照片。一张照片的好坏不是取决于被拍摄的物体,而是取决于摄影师。我想这位先生应该是看到了什么不错的画面吧。”
“正是如此,你说得真好。”
鸟口开始欣赏起今川这个人了。
与那憨直的外表不符,这个人或许相当聪明伶俐。
结果可能是被今川的话给说动了,久远寺老人允诺鸟口摄影。真是今川万万岁。
鸟口首先请求两名模特儿不要意识到自己被拍摄这件事,继续对弈。因为鸟口想要他初来乍到时看见的那幅画面。
被这么吩咐,大多数人反而会变得更加紧张。就算被交代不要在意,也无法摆脱被注视的紧张感。或许什么都不说偷偷拍摄还比较好,而且从他们刚才专注于对弈的模样看来,不会被发现的可能性应该很高。但是也有人极端厌恶被拍照。鸟口担心万一拍完后才惹来对方不满就糟了,所以才向两人说明,不过现在想这些都为时已晚。
但鸟口是杞人忧天了。不知是理解力好,还是原本就不在意这种事,两人很快地恢复到最初埋首对弈的情景。好机会。鸟口快步折回纸门处,望进照相机。
在光线改变前拍摄才是上策。相同的状态是不会持久的。不。自然界里绝对不存在所谓相同的状态。所以除了在觉得的适当时机,在觉得的适当地点,拍下觉得适当的对象以外,是无法拍到好照片的。照相机会将那一刹那切割下来,固定在相纸上。所以今川方才说的是正确的。决定这一切的不是被拍摄的对象,而是摄影者。
很棒的构图。
调整焦距。前方的榻榻米纹路逐渐变得模糊,漆黑的人影鲜明地浮现出来。背景中自皙跃动的庭院散发光芒。继续移动焦距。
——巨木。
那棵巨木真正是这幅构图绝妙的关键。
鸟口将焦距对准树木,稍微抬高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