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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士柱摇摇头,哭丧着脸说:“没有什么。不过,这种事,我就只做这一回,以后再也不做了!”
柳敬亭微微一怔:“再也不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为什么,总之我下一回绝不再当什么卧底内应就是!”沈士柱坚持说。
停了停,大约看见同伴仍旧皱着眉,一脸的疑惑不解,他才又向周围扫了一眼,局促不安地解释说:“连累他们这样子,我可是没有想到……”柳敬亭眨眨眼睛,这才明白过来。的确,眼前百姓的惊骇慌乱程度,那种惨苦可怜的样子,是他们制造谣言之初,所没有想到的。不过,为着早日收复此城,使他们不再受亡国之辱,这恐怕也是迫不得已的事。他沉吟了一下,慢慢地说:“今日这事,其实……”“今日这事也得有人做,是不是?”沈士柱蓦地停下来,气急地打断说,“那就让愿意做的人去做好了!反正我是不会再做的!”停了停,又咬着牙添了一句:“这——这不是我沈某平生的素志!”
“平生的素志?”柳敬亭觉得有点听不懂。
“不错!”沈士柱把脖子一挺,吵架似的大声说。然而,就在这时,身旁蜂拥而过的难民们似乎使他意识到什么,于是,目光中那股挑战的锋芒抖动了一下,消失了。有片刻工夫,他咬紧嘴唇,低下头,默默转过身去;末了,终于摆一摆手,用懊丧的、几乎是带哭的声音说:“哎,你是不会懂得的!谁也不会懂得!
没有人能懂得!哎,还是走吧!”
柳敬亭满腹狐疑地瞧着。不过,他随即也就醒悟过来,对方所说的“素志”,看来没有别的,无非还是那个“虎帐谈兵,跃马杀贼”的奇怪的念头。“可是,就眼下这一点子凄惨景象你都受不了,还说什么与敌人刀对刀、枪对枪地厮拼!”
柳敬亭苦笑地想。看见沈士柱已经径自向前走去,他只好摇摇头,依旧跟在后面。
四
小半天之后,他们已经来到射圃亭附近,只要再向前走出不远,过了兵马司,就是小东门。无疑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一带更显得拥挤不堪。那些打算出城避难的老百姓,已经黑压压地把前面全塞满了,后面却仍旧不断有人拥过来。本来就不甚宽阔的路面,简直被塞得水泄不通,因此行进的速度也顿时慢了下来。按照原来的约定,凌君甫的人马是要趁城中的百姓出城逃难时,装扮成四乡的百姓,混进城里来。现在城内挤塞成这个样子,别说进城,就连出城,看来都不容易。
因此,柳敬亭首先着急起来。他四下里一望,发现射圃亭的地势较高,估计从那里可以更清楚地观察城门方向的动静。于是,他便把沈士柱一扯,侧着身子,嘴里一个劲儿赔着小心,慢慢地在人丛中穿行着,向射圃亭靠过去。然而,没等他们达到目的,忽然四下里哄的一声,人们仿佛受到极大推力似的,一下子合拢过来,把他们挤在当中,虽然就差那么四五步,可就是再也动弹不了。任凭柳敬亭再三请求,但是大约人人都急于赶到城门去,硬是挤住了,谁也不肯相让。“哎,列位快点走啊!怎么都不动了?”柳敬亭焦急地催促说。
“不是大家不想动,是官府在前头把着门,不准放人出去。”一个清亮的声音从土丘之上传来。听说是这么一回事,柳敬亭起初也只是忙于暗自盘算,并且感到惊疑不定。但随后,他心中蓦然一动,觉得那声音很熟,抬头望去,却意外地发现,那人也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
“哎,老爸,昆铜!怎么是你们!”那个人抢先大叫。
这一下,柳敬亭突然认出了,那个人不是别个,竟然是失散多时的余怀!而站在他旁边的,则是他的仆人阿为。
这做梦都没有想到的重逢,使双方都大为激动,顿时惊喜得又叫又喊,手舞足蹈。于是,由余怀主仆相帮着,好歹说动了旁边的人,彼此几经挪移,最后柳敬亭和沈士柱也勉勉强强挤上了亭子。“哎,你们是怎么找到这儿来的?”因为周围实在太拥挤,彼此紧紧握了一下手后,余怀便迫不及待地问。
这倒使柳敬亭有点难于回答。因为一来周围黑压压的全是人,二来这事也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说清楚的。他只好使了个眼色,说:“老衲与这位师弟是受寺中派遣,到城中来采办米粮的,不承想却得遇二位相公,也可算天缘巧合了!”
余怀是个机灵人,听他这么说,无疑已经会意。只见他点点头,转口又问:“两位师父想是打算出城?”
“皆因事已办妥,寺中又急着等老衲回去,是以不欲在城中久待。惟是看这情形,却是欲出不能,不知何故?”柳敬亭继续在暗示对方。
“哦,师父想亦听说,昨夜城中纷传南兵渡江,所以百姓恐惧,争欲出城躲避。惟是县尊张公适才着人宣谕,说是已经查明并无此事,纯系谣言,并下令关闭城门,不许百姓出入,以免为敌人所乘。师父今日恐怕难以……”他正要说下去,不料就在这时,周围又是哄的一声,随即就惊慌地骚动起来。只见本来拥挤在前面的那些百姓,像受到某种无形的压迫似的,纷纷向后倒退,那些一时倒退不及的,就被挤压得跌倒在地上。于是有的人干脆转过身来就跑。但是后面的人却尚未反应过来,依旧往前拥。两下里这么一冲撞,整个场面可就顿时变得大乱特乱,无数的人被撞倒,被人从头上身上踏过去。那刚刚踩踏了别人的,转眼之间又被别人踩在脚下。一时间惊叫声、哭喊声、呻吟声、垂死的挣扎声,此伏彼起,震耳欲聋。柳敬亭等四人凭着亭子护栏的阻隔,而且又在土丘上,一时间还未受到波及,不过面对到处乱窜的百姓,情形也相当危险。本来,沈、柳二人临出门时,查氏兄弟曾经表示会派人暗中保护,但这会儿竟是一个也没有出现。相反,他们却远远地看见,一伙身穿号衣的兵丁,正骑着马,从城门那边如狼似虎地冲过来,见人就用鞭子抽,用刀背打。不用问,刚才那一场造成许多人死伤的大乱,就是这伙恶棍强行驱赶的结果。尽管如此,却仍旧有不少老百姓,像吓昏了头的牛羊,逃着躲着,糊里糊涂地又继续向城门拥去。
“嗯,如果那张尧扬不准百姓出城,那么自然也就不准外面的百姓进城。这么一来,凌君甫和他的手下也就全被挡在城外,这却怎生是好?”望着由于老百姓被驱散,因而变得空旷起来的街道,以及街上的那死去的、受伤的难民,听着死伤者亲属那些呼天抢地的哭喊,柳敬亭悚然震惊之余,焦急地想。的确,虽然他闯荡江湖大半辈子,可以说见多识广,但急切间也感到束手无策。他只好回过头去,打算同朋友们商量。然而,就在这时,站在旁边的沈士柱忽然说了一声:“你们让开,等我出去!”接着,就看见他朝大家把头点了一点,然后毅然转过身,出了亭子,大步向城门的方向走去。
“哎,昆铜,你去做什么?”不知底细的余怀高声追问。
可是沈士柱不再回答,甚至连头也不回。“喂,可知道他要做什么?”余怀莫名其妙地转向柳敬亭。
但是柳敬亭也无法回答。他只是对余怀做了个手势:“施主且在此稍待,等老衲跟去看一看。”
“那么,不如我们一齐都去!”余怀说。
柳敬亭自然没有异议。于是,主仆三人就迈开脚步,急急忙忙跟了上去。也就是到了这时,柳敬亭才把此次潜入城中的原委,以及今天出来的目的,向余怀简略地说了一下。而余怀也把已经找到冒襄的事说了。不过,也许由于这么一分神,当他们重新伸长脖子向前面寻找时,沈士柱却已经走得没了影。两个朋友连忙加快脚步,越过那些尸体和受伤者,一直赶到小东门,才远远看见那里还滞留着一批逃难的百姓,同时听见沈土柱正在大声叫喊:“你们这班狗才,怎敢不放老爷出去?你们都睁大狗眼瞧清楚了一老爷拿着的可是江宁巡抚衙门发的号牌!”
两个朋友不由得一怔。“怎么?昆铜他当真要出城?”余怀疑惑地问。柳敬亭摇摇头。他当然已经醒悟沈士柱嚷着要出城,是想迫守兵打开城门,好让城外的凌君甫及其手下乘机混进来。但是,这做得到么?纵然沈士柱凭借清军的号牌吓唬对方,但那些守兵是否肯就范?从如今城中防范得很紧的情形看,即使当真打开了门,凌君甫那些人能否就混得进来?正是这一连串的疑虑,加上对沈士柱这种冒险行为的担心,弄得柳敬亭紧张异常,不由自主地慢慢走过去,想瞧个究竟。
“你们都不要过来,过来都是死!”沈士柱又蓦地大叫起来。柳敬亭心中一懔。虽然这话很可能是冲着那些守兵说的,但他却分明听出沈士柱其实是在警告自己和余怀。
“喂,你们开不开门?开不开?快开!误了老爷的大事,管教你们一个个都蹲大牢去!”沈士柱又再度催促说。
直到这会儿,也许是因为离得远的缘故,柳敬亭等人都只听见沈士柱在大叫大嚷,而听不见守兵的声音。但其实,守兵们私下里显然也在商量如何打发这位棘手的不速之客。因为,片刻之后,只见那两扇厚重的大城门咣啷砰嘭地响了几下,终于慢慢地被推开了一道缝,露出外面的一线蓝天。
“好!真亏了他的胆量,竟然硬是把门给吓唬开了!”柳敬亭不胜惊喜地想,愈加全神贯注地盯着。现在,他变得那样紧张,一颗心简直提到了喉咙里,连气都有点透不过来。
“吊桥呢?不放下吊桥,老爷怎么过去?”依旧是沈士柱大大咧咧的嗓门。
既然决定放他出城,这个要求自然是无法拒绝的。果然,只听一个火爆爆的声音高叫:“外面、里面都把好了!除了这人之外,不得再放一个闲人出入!”随着他的话音,城头上吱吱溜溜地响了一阵,接着便是吊桥“砰”地放下的声响。然而,这之后,有好一阵子,城门里却不再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