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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这城中的守将,本是朋友,但是此番攻城,他却贪图立功受赏,把他的朋友骗了,卖了!这等下作行径,岂是男子汉大丈夫之所为!”
洪承畴又是一怔。此次攻城,黄澍确实是凭借同义军首领金声的旧交情,才得以进入城中,充当清兵的内应。而且,这还是洪承畴本人授意策划的。没想到,却被这个巴铎说成是出卖朋友,行为卑鄙。不过,就为人道德而言,要一下子驳倒对方,似乎也不容易。于是,沉默了片刻之后,他只得缓缓地说:“嗯,黄澍既已是我大清臣子,便自应忠于我大清。况且,兵者,诡道也。欺瞒用诈,俱在情理之中。”
“说他降了我大清,便理应如此,这话也中。但就须实心到底,不该这会儿又钻出来指手画脚,假惺惺地充好人——轮得着他吗!这等奸诈之人,只有你们汉人还会说他好;若是我们满人,哼!”
“嗯?”
“早就把他赶出旗下去,谁还会听他放狐狸屁!”
也就是听到这里,洪承畴才弄明白巴铎不搭理黄澍的原因。他不由得暗暗苦笑。因为,黄澍出来争辩的用意是什么且不说,就自己而言,确实是一方面觉得自己既然已经投降了清朝,并且总的来说,还颇得摄政王的信用,那就只有横下一条心,硬着头皮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但另一方面,又不无反感地觉得这些来自关外的“夷狄”,未经教化,只知一味恃强嗜杀,动不动就屠城灭邑,在攻下扬州时是如此,在攻下嘉定和江阴时也是如此,根本不懂得要一统天下,皇基永固,就要善于恩威并举,刚柔杂用,全力争取民众的诚心拥戴。而此中道理,在中国的圣贤经典中,是早就说得极其透彻明白的。正因如此,这一次他才不辞劳苦地赶到这里来,亲自视察监督善后事宜的处理,目的就是设法使徽州从此诚心归顺,不再作乱;同时,私下里也想尽可能减少战争对同胞的戕害和摧残,以求得心灵的一点慰藉。然而,在新主子眼里,这是不是也有“奸诈”之嫌呢?却实在很难说。因为自己毕竟是个前明的降官,而且有对清朝作战的“劣迹”;前一阵子又过于热心地建议皇上学汉文,读汉书,结果遭到摄政王冷淡的否定……正是这种突然涌起的疑惧,扰乱了洪承畴的安详和自信。有片刻工夫,他只管呆呆地坐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凡有敢抗我大清的蛮子,都例该屠灭!前番嘉定、江阴之役,贝勒大人俱是如此处置。大人对他们又何必手软?”巴铎傲慢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
像被猛然刺了一下似的,洪承畴清醒过来。一种受到侮辱——不仅仅是作为上司的尊严,而且还有自己所信奉的那一套“王道”的尊严,受到愚蠢无知的侮辱的感觉,使他勃然愤怒起来;同时也意识到周围还站着众多下属,全都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幕,在等着瞧自己这位主帅如何决断。于是他咬一咬牙,猛然沉下脸,严厉地说:“胡说!本督受命离京时,圣上曾经颁旨,明谕承畴此次下江南,务须尽力昭宣我大清德意,遵行近日朝廷恩赦诏款,使新附之民咸沾恩惠。万事俱以平定安集为先,以期人心向化,南服永靖。本督受国家隆恩,敢不尽心竭力!此事就这样定了。有再敢妄言抗命者,军法从事!”
停了停,看见将领们被自己的威势所震慑,包括巴铎在内,一时间全都低头屏息,不敢再吱声,他就把手一摆,断然说:“立即传令三军,放还百姓,停止移营!”
六
由于洪承畴下达了强硬的命令,清军的清城行动不久就停止了。为着表示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自然也为了安全起见,洪承畴还决定,他本人也不进城里去住,而是同大家一样,就在山上的营寨下榻。接下来,他还特别交待张天禄马上起草告示,到城中去四处张贴,晓谕百姓照常生活,不用惊慌,只要诚心归顺,遵命剃发,不再作乱,身家性命就能得到保障。
这一着果然收到很好的效果。本来乱作一团的府城很快就平静下来,接着市面重新开始营业。过了两天,甚至还有人抬猪牵羊,到山上来犒劳“大兵”。洪承畴眼看自己所预期的局面正在出现,各营将士也懔遵军令,不敢下山骚扰民众,才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动身离开。恰好在这天近午,他收到从南京加急递到的一封文书,说是朝廷来了命令,内容十分重要,催他从速回去商议。洪承畴不敢怠慢,立即传令周知随行的官员和幕僚们打点行装,定于次日一早启程。
消息传开之后,军营中的反应倒是相当平静。因为谁都知道,总督大人这次到来,只是一种例行视察,本来就不会呆得太久。更何况,就多数人而言,也不希望被来自上头的人整天盯着管着,就更别说伺候、陪同的种种麻烦了。不过,也并非没有例外,譬如说,正在自己的营帐中用午膳的黄澍,就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弄得呆了半晌,终于把碗筷一放,心烦意乱地站起身来。
黄澍之所以这样子,是因为直到目前为止,他虽然被派到军中来效力,并且在平定徽州中立了功,但是始终还没有被正式授予官职。以他平生的自负才干,心高气傲,毅然决定走上投靠清朝这条路,自然不仅仅是为了活命。无疑,他也知道初来乍到,新主子对自己还不了解,照例要等些时日,因此才一直忍耐着。
不过那一天,在前来府城的路上,洪承畴忽然问到谁适合担任徽州的未来知府,他当时出于谨慎,没有正面回答,但过后却越想越动心,觉得这个职位对自己正合适。因为自己就是徽州人,对本地的情形可以说非常熟悉,而且凭着自己的精明强干,也有把握把这一方民众管得服服帖帖。另外,他还认定,洪承畴当时那一问绝非无缘无故,显然也多少包含有这种意向。正因如此,在抵达此地的当晚,他才甘冒可能得罪其他将领的风险,挺身而出为洪承畴停止移营的决定辩护。对此,洪承畴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但黄澍却知道必然会给上司留下深刻印象,因此一直暗暗期待着。谁知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仍旧没有任何动静。相反,却忽然传出洪承畴明天一早就要离开的消息。这就难怪黄澍错愕之余,不由得焦急起来……“黄先生,中堂大人请先生过去,有事商议!”一个响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黄澍怔了一下,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营中的一名小校已经来到帐门外。
“中堂大人有请黄先生过去议事!”大约发现黄澍尽自睁大眼睛,没有任何表示,那名小校又重复通报一遍。
黄澍这才“氨的一声,一颗心随之急促地跳动起来。“这么说,他终于还是想到我了!”他想,于是连忙说:“好的,学生这就前往!”
说完,也不等那名小校再有表示,他就大声吩咐随从备马,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屏风后面,迅速换上公服,还特意从镜子中检视一下那颗新剃的光头和那条新近才扎就的发辫,这才匆匆走出帐外去。
作为临时派到前军效力的一名降官,黄澍目前的住处是前锋营,与洪承畴下榻的中军大营,还相距着二里之遥。时当正午,崎岖的山路上空荡荡的。紧挨着路旁流过的溪水波光粼粼,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山崖之上,秋天的老叶经了风霜,红的血红,黄的金黄,显出一片斑驳的色彩。
距中军大营还有一箭之遥的时候,黄澍从马上远远望见,辕门前面左侧的空地上,或站或坐地围聚着一小队人。凭着他们身上穿着号衣,手中还拿着刀枪的样子,黄澍判断那大抵是一些兵,因此并没有怎么在意。直到在辕门前翻身下马,把缰绳扔给随从之后,他顺眼投去一瞥,才发现那一小队人并不全是拖辫提刀的清兵,其中还有汉人打扮的男子。只不过那几人眼下都蓬头垢面,衣衫破烂,还被绳子五花大绑地捆着。“唔,原来又逮着了人犯!”黄澍心想,同时觉得那几个人有点面熟,不由得又瞧了一眼。这一下,他不仅瞧清楚了,而且像一个在暗处行走的偷儿冷不防遇上捕快似的,吓得心中猛然一抖。因为他忽然认出,这几个囚犯不是别人,正是在这次战役中俘获的三位义军首领,其中身材微胖、表情沉静的长者就是前明御史金声;那又黑又瘦,长着一脸刺猬胡子的是复社头儿吴应箕;比这两人都年轻的那个儒生则是江天一!
“糟糕,怎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们!”黄澍一惊之下,本能地呼啦一下背过身去。不错,作为同乡,这几个人同他可以说都是老相识。特别是金声,同他更是一向情谊深密。本来,早在崇祯元年,金声就高中进士,官授御史,只因屡次力陈经国方略,都不被皇帝采纳,才坚决辞官归里。在居家期间,他联络黄澍等人积极训练乡勇,保境安民。崇祯十一年,马士英麾下的贵州兵路过徽州,烧杀抢掠,就曾遭到当地兵民的痛剿。因为这个缘故,到了福王在南京即位,起用旧官时,金声就没有应召,但一直十分关注朝中的政局,同黄澍的联系也一直没有中断。后来黄澍在朝堂之上,严劾痛打马士英,与金声的影响可以说不无关系。正因为有着这样不同寻常的交谊,这一次,黄澍才得以那么轻而易举地进入城中,充当清军的内应,一举攻破徽州。只是这么一来,黄澍在老朋友面前,就成了彻头彻尾的叛卖者和奸贼,已经连相见的余地都没有了。
“哎,无论如何,最好别让他们认出我!”黄澍心忙意乱地想,“最好别,是的!虽然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但是……”心中这么紧张着,他就缩起脑袋,横着身子,紧赶几步,逃也似的从辕门走了进去。直到越过好几座营帐,他才站住脚,回头望去,发现金声等人始终没有做出什么反应,似乎并没有认出是他。
“嗯,也许我如今已经剃发改服,所以……”这么猜想着,黄澍才吁出一口气,定一定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