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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赤深切地望着朋友,似乎理解了冒襄的苦恼。他把碗筷放回桌上,沉默了片刻,终于缓缓地回答:“不逃也成。只是想活下来,却有一样——”“什么?”
“得把头发剃掉!”
“这……”
“得把头发剃掉!”张维赤加重了语气,“鞑子这番前来,所到之处,奸淫掳掠不必说,还逢人便勒逼剃发,凡有不遵者,即时杀死;凡见有不剃发者,一言不合,也即时杀死。除非是预先剃了发,他才当你已经归顺,手下也便留情些。”
冒襄睁着眼睛,起初,还试图争辩。但张了几次口,却发现,如果决定不走,而又想活下来的话,除了按照对方所指出的去做,确实别无选择……渐渐地,他目光中那一点子冀望的亮光重新归于暗淡,五根手指却捏成了拳头。终于,他使劲地在椅子的扶手上一擂,满心沮丧地低下头去……三由于张维赤所指出的那件事其实是做不到的,冒襄只好决定仍旧出逃。于是,两位朋友各自胡乱歇息了两个时辰,到五更时分,便把全家老幼尊卑五十余口人招呼起身,饱餐一顿,扎缚停当,然后由冒襄亲自督率一班得力的仆人,押着箱笼行李,在前头开路;冒起宗和女眷们则由竹篼抬着,走在中间;此外,还派出一帮精壮仆人,各执棍棒,负责殿后。一家子跟着张维赤,朝着东边的秦山方向,络绎上路。
持续多日的阴雨天气终于结束。一度是灰蒙蒙、暗沉沉的天幕上,纠结的浮云正在散去。在云彩腾出的空隙里,重新展露出湖水样的一片湛蓝。暌违已久的秋日朝阳,柔和地照临着,近处的草丛、绿树和远处的山坡、田野,全都湿漉漉地闪着光。虽然路上的积水和泥泞,仍旧比比皆是,但已经不似早一阵子那样几乎无处落脚,好歹使仓皇出逃的人们,减少了几许跋涉之苦。
不过,也只是行动起来轻便快当一点,至于说到人们的内心,却是从来没有过的紧张和慌乱。因为在此之前,他们虽然也曾不止一次地举家出逃,但一来,那毕竟是在“自家人”管辖的范围内,再怎么乱,总还有个倚靠,起码也有交道可打;二来,仗着偌大一个家,人多势众,一般贼伙也轻易不敢挑他们下手,因此担心归担心,对于前途和命运却还不至于毫无把握。可是眼下的情势完全不同,随着海宁和海盐相继陷落,明朝在这一带的势力可以说已经彻底被粉碎;如今,他们所面对的是过去根本不了解、不认识,司以说完全属于另一个“种类”的征服者。这些来自“化外”的衣冠怪异的“鞑子”,据说只会烧杀抢掠,压根儿不知仁义道德为何物。这就使得习惯依礼教立身处世的亡国之民们,尤其感到一种莫名的惊骇,一种失却一切凭借的恐慌。
现在,随着太阳逐渐升高,他们已经把惹山远远抛在身后,开始走在一片遭了水淹的稻田中。这是方圆挺大的一片稻田。它从北边铺展过来,一直向南面的海边延伸过去。九月暮秋,本是大豆成熟的时节,但田野间空荡荡的,看不见一个收获的农夫,只有成群的鸟雀,在被水冲得七零八落的豆蔓上起落盘旋……由于张维赤曾经说过,这当中有一条通往澉浦的大路,最容易遇到清兵的游骑,因此从一开始,冒襄就十分紧张,一边警惕地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一边全力督促家人们紧紧跟上。偏偏遭了水淹的稻田,到处都稀烂一片,就连那些纵横交错的田塍也大都崩的崩、塌的塌,一脚踩下去,随时都会陷进泥水里。大家磕磕绊绊、连滚带爬不必说,有几次还散掉了行李,掀翻了竹篼,弄得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不过,总算十分幸运,一路行来,别说清兵,就连逃难的人也碰不到一个。看来由于晚出逃了一天,他们反而得以躲过清军前锋的掩杀。结果,就这样,一家人不仅平安地走完了稻田,而且还顺利地穿越了那条通往澉浦的大路,在临近晌午的时分,来到长着许多毛竹的马鞍山脚下。
“谢天谢地!总算闯过来了!”冒襄暗想。因为据张维赤说,接下来,只要沿着这山的南麓再走出一里,就是港汉,他已经预先安排了船只在那里守候接应,所以冒襄确实感到松了一口气。不过他随后就想起:在这小半天里,自己全神贯注地监视四面的动静,几乎分不出心来照应父母和亲眷,也不知道两位老人家的情形怎样,有什么吩咐。于是,虽然昨日奔波了一天,夜里又只睡了两个时辰,到这会儿已经有点精疲力竭,但他仍旧用袖子揩着汗,竭力振作着转过身,用眼睛寻找着。当发现两位老人由女眷们簇拥着,已经在一丛毛竹的阴影里安顿下来,他就向张维赤做了个稍待的手势,匆匆走过去。
这当儿,跟在后面的家人们也已经陆续抵达,本来就不甚宽敞的山坡变得拥挤起来。冒襄侧着身子,从横七竖八的行李挑子中穿过去。当他快要走到父母歇脚的竹丛时,忽然听见一声惊惶的尖叫:“哎,大爷快来,不好了!奶奶不好了!”
冒襄吃了一惊,连忙快步奔过去,分开慌乱地挤成一团的女眷们一看,不禁愕住了。他的妻子苏氏,出发时还好端端的,这会儿却双目紧闭,气息低微地倒在、丫环紫衣的怀里。那张抹了好些灰土的脸孔,变得血色全无,前额上布满颗颗豆大的汗珠,嘴巴僵硬地半张着,分明已经昏厥过去。董小宛跪在她的跟前,正在用指甲使劲掐她的人中。
“啊,何以会如此?这是怎么回事?”冒襄忍不住厉声质问。
“日头太猛,奶奶身子本来就偏弱,这一路晒着走下来,便当不起。不碍事的。”董小宛回答,随即让紫衣把苏氏平放在地上,并且动手解开她的衣领扣子。
“嗯,你怎么知道?你懂得这个?”看见董小宛替苏氏把紧裹在身上的衣裳松开,又从发髻上抽出一根银簪子,继续朝人中刺去,然后又使劲去刺病人的双手,冒襄不由得怀疑地问。
“是呀,我瞧这样弄不成,不如赶紧找个大夫瞧瞧!”有人从旁附和,那是苏氏的贴身老妈子冒贵媳妇,女主人的出事想必使她想到自己的责任,这会子她显得特别紧张。
冒襄瞥了一眼老妈子那张神色惊恐的长脸,却没有做声。因为他想起:家中原来那几个清客中,本来也有精于医术的,但早已各散东西;眼下又是在野地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到哪儿去找大夫?
“妾身从前学过一点,试试看吧!”董小宛回答得很沉着,没有抬起头。
“哎,你就让她去弄好了!”冒起宗在一旁开口了,“她说的不错,你媳妇是中暑。我在医书中也看过……”话没说完,就听好几个声音忽然欢叫起来:“啊,好了,好了,奶奶醒过来了!”
果然,刚才还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的苏氏,已经睁开了眼睛,嘴唇也在微微翕动。虽然还发不出声音,神志显然已经清醒。冒襄这才松了一口气,正要直起身子,忽然听见一个发抖的声音从旁边传了过来:“啊呀,不成啦,不成啦……我也……不成啦!”
冒襄连忙回过头去,发现那是他的母亲马夫人。为了在逃难中尽量不招人注意,平日仪容整洁的老太太眼下也同别的女眷一样,梳起了男人的发髻,穿上男人破旧的衣衫,脸上还抹上了好些灰土。她本来好好儿地盘腿坐在一块石头上,这会儿不知为什么变得眼神发直,身子也在左摇右晃,像是要倒下来的样子。冒襄大吃一惊,一个箭步抢上前去,同丫环们一道,合力把她扶祝看见老太太也像刚才苏氏一样,双目紧闭,浑身绵软,他不禁情急地大叫:“小宛!小宛!”
等董小宛赶过来,他就紧张地催促说:“快,太太也中暑了,你快给治治!”
董小宛瞧了瞧马夫人,却没有立即动手扎簪子。她先探了探老太太的前额,又用三根指头按住对方的手腕,号了会子脉,然后轻轻地叫:“太太,太太!”
看见马夫人没有反应,她把声音放得更柔:“太太,别怕,您睁开眼瞧瞧,我们都在这儿呢!”
说也奇怪,这一次,却有了动静。只见老太太的眼皮儿动呀动的,忽然睁开了。
“你、你们都在这儿?媳妇没事了么?啊,刚才,可把我吓坏了!”她虚弱地、可怜地望着大家说。
在一旁紧张地注视着的冒襄,这才醒悟:母亲其实不是中暑,只是胆小的老毛病发作。他直起腰来,定一定神,正打算温言安慰几句,忽然听见父亲在后面招呼说:“襄儿,你过来一下!”
“嗯,你——仔细想过没有,”等冒襄跟了过去,冒起宗一边瞥着正在传巾递水,七嘴八舌向马夫人和苏氏问候、讨好的女人们,一边皱着眉头问:“这番逃难你打算怎生了结?莫非你当真要领着全家投奔绍兴不成?”
绍兴,就是以鲁王为首的浙东抗清政权所在地,而且离此不远。冒襄确实想过只有逃到那里,才能获得安全。但他也知道,那就得设法渡过水深浪阔的钱塘江口,这一点,眼下还办不到。现在听父亲的口气中带着质问,倒使他有点摸不着头脑。
“依我看,哪儿也别去了!赶快设法回家最要紧,回如皋!”
冒襄眨眨眼睛。他想说:“如皋不是已经陷于敌手了么,怎么回去得了?除非剃了头去当顺民!”可是当目光落到父亲那张衰老的、焦躁的脸上时,又临时顿住了。
冒起宗却像看透了儿子的心思。他断然挥了一下手,咬着牙说:“做顺民就做顺民!先保住这一家大小的性命再说!再这么在野地里拖下去,就算不被鞑子杀死,也要被累死、病死、吓死!”
“……”
“不错,”冒起宗稍稍放缓了声调,“今日直到这会儿,总算还没遇到什么大的凶险。可是还有明日、后日!就算这一关过了,还有下一关!江南这场大乱,如今才是刚刚开头,只怕往后还不知要拖上多久。这么没完没了地逃下去,终究不是个了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