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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是出于礼节的需要,他就未必会急着前来拜会。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只是简单地问了一下钱谦益路上可还顺利,这次来京,有什么困难需要他帮助解决,并说已经将钱谦益抵京的消息知会了礼部,一待那边把房子收拾停当,就可以搬过去祝把这些说完之后,徐石麒就拱着手,起身告辞。
“啊,宝老这就要走?”钱谦益有点意外。
“牧老远来劳顿,正宜歇息,且敝衙门公务冗烦,弟是以不敢久留,改日再登门拜谒。”
钱谦益颇觉遗憾,因为他本来还想打听更多一些朝廷的情形,但他也知道馆驿里人多耳杂,不是谈话之所,于是便不再坚留,依旧殷勤地把对方送出大门外,等徐石麒上轿走了,他才转身走回来。
刚刚回到自己下榻的屋子,他就看见李宝手里又拿着一叠拜帖,站在那里等着。
“嗯,这是哪儿来的?”发现拜帖上都是些不认识的名字,钱谦益奇怪地问。
“哎,老师,”伺候在一旁的孙永祚急急忙忙接了上来,“这都是些来京候捐的士子,久仰老师盛德,特来叩见。”
钱谦益瞪了学生一眼,自己刚刚下车,连气还没有歇过来,孙永祚就把这一大堆不相干的名帖塞了来,使他颇为不快。不过他仍旧压住火气,冷冷地问:“我这不是才到吗,怎么他们就知道了?”
“这,他们从邸抄上得知老师起复的消息,便天天到馆驿来守候,所以……”“哎,老师,”大约看见钱谦益的神情变得越来越不高兴,站在旁边的顾苓连忙插进来。他先请钱谦益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才弯着腰,压低声音说:“老师想必还未知,只因南都原有的宫阙衙署,自成祖定鼎燕京之后,废置失修,已大半破败倾圮。眼下今上新立,百废待兴,其奈部库钱粮枯竭,迫不得已开此事例,准天下士子纳贡。其上者如府部首领、郎官之衔,须纳四五千金方准授给。次者如翰林待诏、府尹县令,亦二三千金始得授给。虽则如此,纳捐者仍如蚁附膻,蜂拥而至,各寻门径,争攘不已。以老师之盛名,今又出掌贡举,自然难怪彼辈引颈翘企,争欲一拜颜色了!”
这么解释完之后,他又凑近来,把声音压得更低:“他们自然不会空手而至,如老师肯见他们,其余弟子自会相机料理。”
钱谦益一直垂着眼皮,慢慢地捋着胡子。这会儿他的目光微微一闪。的确,这一次他凭借柳如是牵线,终于得到起用,然而却几乎把家中的底子都掏空了,确实急需填补。如今碰上这么一份差事,无疑是个大捞一把的绝好机会,不应放过。只是这些人如此迫不及待,竞把“生意”做到馆驿里来,却未免过于明目张胆。万一传扬出去,可是大大不妥。于是,他继续捋着胡子,不紧不慢地说:“这阵子我哪有工夫见他们!要不,就让他们把帖子留下。至于其他事嘛——嗯,由你们瞧着办便了!”
说着,一阵疲乏之感袭上身来。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呵欠,随即想起柳如是,便按住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
第八章
一
冒襄跟着淮扬总督史可法的行辕,在淮河一线巡视,已经有好些天了。
他是从如皋动身前往南京,途经扬州时,应史可法之邀,随同前来的。虽然两个多月前,他在长江边上的包港,同逃难南来的方以智意外相遇时,就说过要上南京去,但是回到家中之后,又有大量善后事宜需要处置,根本无法脱身,结果便拖了下来。后来,随着李自成的大顺农民军在北方全线溃败、仓皇西撤的消息传来,江南形势重新趋于稳定;加上方以智从南京写来了书信,对那里的朝局和社局作了颇为恶劣的描述,冒襄也就把先前的心思放淡了。
不过,朝廷最近却颁布了一项诏令,征召各府县在过去的乡试中曾经名登副榜的贡生,前往留都报到,准备量才授职。不少亲友都劝他应征,他的父亲冒起宗也有这个意思,冒襄不好过于拂逆他们的心意,加上他自己毕竟也想去露一露脸,便匆匆收拾行装,带着董小宛离家启程。
他们是八月初一到的扬州。在史可法的幕府里,冒襄意外地碰见了张自烈。从朋友的口中,冒襄进一步了解到近几个月来朝廷当中两派纷争的许多情况。据张自烈说,刘宗周那封上疏的后果非常糟糕,以至马士英切齿大骂,发誓与东林方面较量到底。
“这其实都是周仲驭、黄太冲他们闹的!”张自烈叹息地说,“局面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们还不顾利害,一意孤行,听说定生也曾一再劝说,他们只是不听。只怕兄去了,也未必能有作为!”听了这些介绍,冒襄那本来还有点起劲的心情,重新冷了下来。不过,既然出来了,总不能中途又退回去。正好这时候史可法决定上淮河一线去巡视,邀请他同行,冒襄便不推辞,临时把董小宛安置在扬州一位熟人家里,自己带着冒成跟随总督行辕一道北上。
现在,他们离开扬州已经很远。一路上,有张自烈和其他一些幕僚做伴,冒襄倒不寂寞。加上史可法时常停下船只,亲自到岸上的营寨村镇去听取当地官民的报告,也使冒襄获得不少了解实情的机会,接触到许多过去所不知道的情况。例如,过去他只听说,高杰、刘泽清、刘良佐、黄得功等人在淮扬一带争夺地盘,闹得地方上人心震恐、鸡犬不宁,现在他才知道,民众受害的程度,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官兵们经过的地方,常常整个村子、整个圩镇都给抢掠一空,有的则干脆烧为焦土。一般的老百姓,顶幸运的是预先逃匿到野外,否则被残杀、被殴辱、被强奸,便成了他们或她们最普通的命运。至于事后,那些逃匿者回到家里,看见一切都已荡然,无以为生,因而被迫再度逃亡,或者饿死、自杀的也不在少数。直到如今,侥幸活下来的百姓,每当向史可法诉说起当时的种种惨况,依然哭声震天、痛不欲生。虽然如此,却很少有人要求大老爷替他们申冤做主。大约他们都清楚,即便是大老爷,对于那些残暴凶横的官兵只怕也无可奈何,说了也不会管用。面对这种情况,冒襄的心里,像塞进了一团沉重的铅块,一阵一阵地往下坠。再譬如,以往他只听说,四镇当中除了黄得功比较能约束部下之外,其余几支军队都是纪律松弛、作风腐败。这一次,他跟着史可法出其不意地查访了运河沿岸几处军营,才发现里面军容不整、兵械残破不必说,而且还严重地缺员。号称拥兵千人的一个军营,点起数来只有三四百名,却令人惊异地养了一大群妻妾和奴仆。不仅军官有,连士兵也有。那自然是掳掠而来的。这些人的日常生计,照例就靠冒领的那一部分缺额的粮饷来维持。有好几次,冒襄都碰见营里的官兵们正在酗酒、赌博、调情、斗殴。
与其说是军营,不如说像个贼窝,甚至连贼窝都不如,只同一伙随便凑合的流氓乞丐相差无几。冒襄发现,每当看见这种情景,史可法那张刚毅黧黑的脸就变得愈加阴沉,一双眼睛也在紧皱的眉毛下发出霍霍的光芒。不过,他始终没有开口斥责,只是咬紧牙关,掉转头,咚咚咚咚地大步向外走去。
八月初十日,他们一行人来到了淮安府城。预先得到通知的东平伯刘泽清和淮扬巡抚田仰、副总兵刘孔和等一群文武官员,已经在城外的接官亭守候着了。这个刘泽清,半年前还依附东林,以清流派为标榜,自从发生了北都之变后,他就坚决倒向了马士英一边。听张自烈说,前些日子,他甚至当着姜日广的面破口大骂,狂言要杀尽东林——分明是一个十足的奸恶之徒。至于田仰,则是马士英的亲戚兼心腹。如果说,对于这两个人,冒襄本来就不抱好感的话,那么经过这几天沿途考察,他的憎恶就更增加了十分。所以,当史可法把他连同别的幕僚一道,介绍给主人时,冒襄只板着面孔淡淡地一揖,就走了开去,根本不同他们寒暄周旋,待到上马入城时,也故意落在最后。他暗暗打定主意,在未来的场合中,除非迫不得已,绝不同那两个家伙打交道。“哼,反正我什么都不是,即便史公也怪我不得!”他冷冷地想。
现在,他们已经行进在淮安府城的中心大街上。淮安是运河边上的重镇,正当黄河与淮河交汇的要冲,经济上和军事上的地位都十分重要。本来,这一带的防务是由东林派官员路振飞负责。
今年三四月间,当北方警报频传,高杰、刘泽清的败兵到处肆虐那阵子,路振飞率督军民悉心守护,确保了淮南一带的安全,颇受士民拥戴;谁知,却因此遭到马士英的猜忌,不久就被排斥去职,而由田仰取代了他的位置。到如今,再加上一个刘泽清,这淮安府实际上已经成了马士英在江北的重要势力据点。自然,对于史可法的莅临,刘泽清等人也还得保持表面上的礼节。所以,城中照例先净了街,队伍仪仗所到之处,行人都给赶进了两旁的小巷或者房子里去。通衢之上变得一片静肃,只剩下马蹄和战靴行进时所发出的庄严而杂沓的声响。
然而,渐渐地,有一处景象引起了冒襄的注意:街道两旁,那鳞次栉比、望衡接宇的房舍,不知怎么一来,忽然中断了。长达半里的地段间,整片整片的房子都给拆平。在腾出来的广阔空地上,堆满了砖、瓦、木、石,以及成堆的沙土。一座宫苑式的建筑,正在拔地而起。虽然只是初具形态,但那宏大的规模、奢华的气派已经分明可见。在同史可法相处的这些天,冒襄常常听对方谈及北伐的计划,并且认为皇上最好能御驾亲征,以激励军民的士气,所以他估计,那可能是在建造供皇上驻跸的行宫。“不过,眼下新遭国变,府库匮乏,即使是皇上暂时驻跸,其实也不须大兴土木,作此无谓的糜费!”冒襄暗暗地想,于是回过头去,打算向同行的本地官员探问个究竟。就在这时,走在他旁